汉代以下文学的发展
文学或艺术作品,是从人性修辞到文学、艺术修辞的最终产物。《文心雕龙》也正是从对作品本身的触觉出发,去发掘文人的人性修辞的,而他们的人性修辞,和哲人是不同的。在文人那里,所有思想都被还原成了“触觉”和丰富的平行关系,因此文人的人性修辞,并不是由某家的哲学思想决定的。把思想还原为触觉和各种平行关系,反而是文人人性修辞的最大特点。当然,这也是文人“类不护细行”的一个原因,其人性修辞不如哲人那般确定明晰,而是由其对各种触觉的接受决定的,文人是触觉的大主人,又难免为触觉资源的结构所左右。宋、齐时代的“浅绮”,一方面是因为对触觉和平行关系的单纯强调,使得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距离加大;另一方面,也是触觉和平行关系逐渐脱离哲人笼罩的必然现象,文人要表达更新鲜的触觉,就必然要经历这一过程。但文人还是有王气的,有自己的“仁”,这不是圣人的仁,但却是圣人之仁必有的发展。不了解这一点,往往会造成用哲学史笼罩美学史、文学史的错误。这里需要重申的是,作为文人,刘勰对儒家、道家、玄学、佛学的吸收,也应从触觉的角度来讨论,不能因为他引用过相关的文献,就以此为根据判断其思想渊源。[136]这也是哲学史与文学史之间的距离。文人是触觉的大主人,哲学范围的成就,更多是作为一种触觉进入文学的,不是文人直接的人性修辞。当然,在对触觉的运用上,应该都会追求“能天能人”甚至“圆融”的能力,刘勰未必无此意愿。这里需要特别申明的是,既然文人的人性修辞承接了大量经典中的修辞,这反过来也说明了文学修辞对人性修辞的参与,所谓“入其国,其教可知也”,诗教的特点是温柔敦厚,这就是文学修辞参与人性修辞时制造出的人性效果,这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诗经》作为“经”而言,本身就获得了人性修辞的地位。《原道》篇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也表明文学修辞参与到人性修辞的损益中了。文学、艺术,都是人性的参与者,且唯有其参与其中,才能有容纳的能力,才是真正的平行物。平行物也是“人”,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的关系更像是“对话”,是二者之间的人性言说,如诗歌就是人性与语言的对话,人性修辞的主导性并不是过分刚强的。只是相对来说,文学修辞对文人的人性参与度更高,文人的人性就更不易辨识的,本书认为我们必须对具体的文学作品进行分析,缺少这一点,仅仅依赖我们对《文心雕龙》的触觉,是根本不够的。
刘勰指出,汉代文学的一个特点就是“承流而作”。如《辨骚》:“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137]《明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138]《诠赋》:“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139]《诔碑》:“暨乎汉世,承流而作。”[140]《通变》:“汉之赋颂,影写楚世。”[141]虽然每一时代的发展,都要继承前代的成果,但汉代“承流”的特征更为明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汉代的“承流”有其特点,这就是对触觉资源的充分发掘和利用。《事类》:“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42]这里的“渐渐综采”“捃摭经史”,是“承流”的真实内容。但这种“综采”,主要采取“赋”的形式,在我们对《毛诗序》的讨论中,作为修辞手法的“赋”,带有等值累积的特点,这在汉代也是如此。在汉代,出现了最初的文人群体,但其在初步掌握触觉资源的时候,也只能运用最基本的手段,就是将特定的触觉资源进行累积。《诠赋》:“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143]“品物毕图”“繁积”都可见汉代文学强调等值积累的特点,而我们从汉代的大赋中很容易看到这一点。
汉代这种等值累积的风格不仅在文学上,也表现在政治、经学等各个方面,并且持续了太长的时间。到了东汉末年,随着政治的衰颓,文人的自觉,人们不能满足于这一点。人们开始追求一种更有速度、鼓荡的文学。就像文学创作不能只满足于积累等值的赋,比、兴的手法在汉代文学的基础上开始繁荣起来。《明诗》:“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144]建安文学重视气息的鼓荡,一反汉代单纯强调等值容量,而把重心放在平行本身,气爽才丽,是高度的平行,不重容量的堆积,而重视情感矛盾的展开,快速而准确,并借此种矛盾推动平行的抬升,使其慷慨俊爽。刘勰此处用纵辔、争驱、慷慨、磊落,都强调一种“速度”。《乐府》:“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145]刘勰对于乐府的评价并不高,因为乐府在表达情感矛盾的同时,并不重视将之导归于正。而曹操父子的作品,用快速的平行展示内在的矛盾,能够增加矛盾爆发的激荡感,但缺少必要的收束,所以虽然“气爽才丽”,但只能得到“杂荡”“郑曲”的评价。《诠赋》:“及仲宣靡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146]这里的“遒”“壮”,是建安文学的特点所在。建安文学对速度的重视,甚至也表现在其创作的速度上,《神思》:“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147]而与之相应的,则是汉代文人常常文思较缓,这是有趣的对比。不过建安文学对于速度、鼓荡的重视,也难免带来相应的弊端。《檄移》:“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148]其文人的弱点也集中显现。《程器》:“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锐以躁竞,孔璋傯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149]经过建安文学的一番鼓荡之后,汉代厚重的风格洗涤殆尽,而后代的文学,面对大量由经典转化而来的触觉资源,又难以在风力上继武建安,渐渐走入了绮丽的途径。《明诗》:“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150]晋代文学是在汉代和建安文学的基础上,有所中和,更注重文学形式的组织上、触觉的敏锐上,发掘了文学创作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