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离骚》解
古代文学,尤其是唐代以前的文学,多是一种贵族文学。这是因为最早成为平行物的人,主要是贵族。美感是平行物的美感,所以中国美学最初的美感也主要来自贵族的发掘。刘勰生活在“王气所钟”的建康,对文学史的评述,自然也强调这种平行物的美感,所以这种平行物的美感,不免都带着些“王气”。其实,真正的美和艺术,大抵都是有王气的。所谓王气,不是指作者的身份地位,而是其作品中平行的美感,这种美感,来自对触觉的把握。人是平行物,本身就是有“王气”的,这种王气,是人的威仪,是“我的样子”,是人性结构和人性仪式。[35]有平行的美感,才能创作出文学的平行物。如果作品中缺乏平行的美感,那么贵族的身份是毫无意义的。文学如此,艺术也是如此。汉代和魏晋,从名教与自然两个角度讨论了“我的样子”,从“这是什么样的人”到“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使“王气”更为完备,更为平行。而刘勰对宋、齐文学多有批评,也是因为当时文学作品中王气的淡薄。无论文学的形态如何变化,王气——平行的美感都是不可或缺的。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提倡国民的、写实的、社会的文学,这也是呼应大众成为真正主人的时代要求,文学中应有大众的王气,大众的“样子”。《文心雕龙》从头到尾都散发着浓郁的王气,可以说是文学理论领域中的“建康”“金陵”,了解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在更为“感性”的层面上把握“文心”。
要理解《离骚》,我们也不得不了解“王气”,这是中国文学中“王气”最为浓郁奇瑰的作品,屈原正是文人空间中真正的“王者”。《离骚》以“离”为题,离其旧日之平行,而新平行不可得,亦不愿求,遂成骚客。终其全篇,《离骚》都在不断地重复这一主题。“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36]屈原开篇就讲其出身的高贵,把这些称之为“内美”,是从先辈那里继承而来的平行空间,也是其最基本的人性修辞,屈原借此确立自己生来就是一个高级的平行物,绝无任何与俗物相交的因素。虽然如此,屈原还要继续开拓先祖创立的伟大空间,这就是“修能”。平行是既扩张而又含蓄的,扩张是扩充空间,含蓄是保持平行,避免各种额外容量的破坏。含蓄的扩张,是一种好的变形、自明。“扈江离与辟芷兮,纽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37]香草、美人,是《离骚》最鲜明的意象,是屈原创造的“平行物”,是从“内美”出发构造的平行物,通过香草、美人来容纳自己,与俗物保持平行,这也是屈原最基本的人性修辞。香草、美人,是一种起源,是一种变形,一种平行的变形,屈原以此种变形拒绝另一种变形,也就是从俗——相交的变形。相交的变形,会使先祖的事业变得狭小破败。但屈原一开始就明了这种平行面临的困难,春秋代序,年岁不与,美人迟暮,他开辟平行空间的能力还没有充分得到运用,却已经感受到时光的限制。“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38]“壮”,是开辟空间的能力;“秽”,则是对空间造成破坏的额外容量。屈原以“骐骥”自命,希望能为楚国的大业“驰骋”。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39]这一段对比了前代兴亡的经验。三后纯粹,纯粹是指其保持空间的平行不杂,所以能容纳众芳,并借助众芳的力量,开辟更广阔的空间,这也就是“遵道而得路”。“昌披”,是不知含蓄,桀纣寻求捷径,企图越过平行的限制而获得更大的容量,结果却只是“窘步”,寸步难行,整个空间都被破坏了。“党人”是“人”之中的额外容量,“人”之中的相交者,不知平行为何物,是空间的破坏者。屈原不愿与此辈相交,难免受到其谗害。所谓谗言,就是诋毁屈原具备的平行容量,而楚王也由此不能信用屈原,“荃不察余之忠情兮,反信谗而齐怒”。[40]但屈原既然是楚国的贵族,唯恐先祖的伟业就此破败,所以是“忍而不能舍也”。
这个“忍而不能舍也”,可说是“离骚”的本义,《离骚》通篇,都是这种情绪。这种情绪,是对往日平行的怀念,却又不得不离开,离开了也仍然是怀念,而不会去寻找新的平行,最终以死相报。王逸引《春秋》“公子无去国之义”来解释屈原的处境,是十分切合的。而《离骚》的特点就在于,屈原并没有像《诗经》那样将自己的悲怨重新收纳到礼制之中,让礼制保证情感的平行,而是一面将自己保存在芳草美人的平行中,从具体的情景中抽离出来,一面又从香草美人的角度将他自己身处其中的矛盾充分表达出来,这也就是将其人性修辞和人性触觉分离开来,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遭际。如此一来,使得《离骚》在“情”和“礼”之间构造了一种平行,“情”不必再“归之于正”,一个平行物里同时包含了两种平行,这就比《诗经》中通过“比兴”手法造成的等值转换和空间转换有更大的张力。这种张力,使得千年以下的人们犹然为其深深震荡。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原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41]屈原虽然是内美修能,但是却不得其用,行将迟暮,但即便如此,还是保持自身的平行,不愿为了获得任用而变成“芜秽”。众人的贪得无厌、驰骛追逐,毫无回避“芜秽”之意。在国家和自身都要陷于衰落之时,仍然要努力保持自身的平行,“三秋庭绿尽迎霜,唯有荷花守红死”,虽衰亦洁。《离骚》的创作,在屈原被楚王流放期间,这时的屈原,失去了楚王的信任,也离开了先祖的基业所在,旧日的平行,都已经得不到了,剩下的只有一己的平行而已。但是如果先祖的基业已经毁坏,自己的平行又将如何着落呢?“虽不周于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42]彭咸投水自沉,此时成为屈原的一个平行物,不容于世,则容于水,水是其保持永久平行的一个空间。
而在选择最终的空间之前,是否应该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空间呢?“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43]。四荒,表面上是天地之间广大的平行空间,但正如我们前面讲到的,天地本身并不是人的容量。四荒,其实并不属于平行的范畴,而只是屈原再次设立的一个平行物,在这个平行物中容纳满怀的悲怨。这也是《离骚》创作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建立新的平行物来反复推进其主题。香草、美人、彭咸、四荒,无不如此。生死之间,在屈原看来是如此广阔,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怀念先祖的基业、自己的故乡,旧乡旧业,既要离开,又不忍舍去,所以就不得不设立新的平行物,容纳此间情怀。这也是通常的文学作品难以做到的。“依前圣之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44]“就舜陈辞”,舜帝也成了平行物,在文学作品中,可以选择各种事物作为平行物,而文学作品本身也是一个平行物。有人甚至认为,“没有什么文学‘独创性’,也没有什么‘第一部’文学作品:所有文学都是‘互文的’。”[45]从互文修辞的角度看,确乎如此。屈原的“就舜陈辞”,也是再现了荒主失国和贤王得道的历史,同时表达自己九死不悔的忠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46]四荒是假设的平行物,那么屈原在这里求索的是什么呢?是求索新平行还是为旧平行寻求出路呢?“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47]这一句给出了答案,既然是往观四荒,却反顾流涕,仍然是在哀怨楚王对自己的不信任,不仅使自己失去了与楚王之间的平行空间,也失去了楚国的基业。旧日的平行,仍然挂怀在心,无论设立多少新的平行物,这一点都难以消解。下面“求宓妃之所在”,却又“理弱而媒拙”,[48]这些假设的平行物,最终都是无所得的。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49]《离骚》的最后,屈原求之于占卜,然而只有忠臣与明君相遇,才能“两美必合”,灵氛劝其远去,屈原却“犹豫而狐疑”[50],占卜本身,就是用来“决疑”的,此处却引发了屈原的犹豫狐疑,因为其心中怀念故国,即便有新的平行,却根本不忍离去。“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51]灵氛的占卜,真的是“吉占”么?在文章的最后,屈原似乎是决定离开“吾将远逝以自疏”。[52]可是“远逝自疏”,唯一可处之地,实则就是不平行,不平行处,处处都是四荒,与那个破败的朝堂并无二致。“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53]此处再次重现前面的“反顾流涕”,只是前面是往观四荒,此处是离去之时看到故乡。故乡、旧乡,是旧日的平行,旧乡可望而不可得。“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54]故都不仅是旧乡,也是旧业,与《诗经》中“旧俗”相比,这里失去的更让人痛苦,没有任何礼制可以再来包容这种情感。因此,唯有让二者分别表达,构成一种情与礼的平行,保证二者平行的,是两种同样强烈的情感:一是对自身平行的毫不妥协,一是对旧乡旧业的无尽怀念。情与礼的平行,把人性修辞和人性触觉分离开来,也把美学三要素和艺术三要素分开,直接增大了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距离和张力,这使得《离骚》不仅不去回避额外容量的产生,反而一次次有意激发语言的额外容量,没有这些额外容量,屈原澎湃的情感就得不到足够的承载。古今文人,能做到这一点的可谓绝无仅有。不过,屈原之后的文人,却都受到屈原的影响,旧乡、旧业成为此后文学最为主要的母题。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文学都是怀旧的。
综上,可以看到《楚辞》五个方面的成就:一是描写事物时的“重沓舒状”;二是将文学的母题从旧俗扩展到旧乡、旧业,后代文人少有能超出此范围者;三是构建情、礼平行的作品结构,使得情感可以得到充分的抒发,较之比兴有更大的张力;四是围绕同一主题的不断再现和推进;五是增大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张力的惊人手法,激发语言的额外容量。有了《楚辞》这五个方面的开拓,文人的空间才真正成立。文人、文体、文风第一次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并且都如此鲜明,自然也进一步把那些尚且处在含混状态的文体激发了出来,使之更为具体,供文人们尽情发挥自己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