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胜于质
经过漫长的演化,在商周时代,终于出现了“文胜于质”。但有一点我们不应忽视,就是在前文提到的,儒家、道家的人性结构—天极模式,都是在战国时代完成,孔子则是第一个为礼制建立“天极”的。那么,在孔子之前,人性结构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至少是没有“自明”。相应的,也就不可能有完善的人性修辞,不完善的人性修辞,在触摸空间时产生的触觉也是不完善的,而由此形成的文学修辞同样是不完善的,这种不完善,就是“质”。所以,文学修辞的“质”,根本上是由人性修辞的“质”引起的。《文心雕龙》讨论的“质文代变”,隐含了人性修辞不断完善的脉络和平行关系的不断丰富。而商周时代,人性修辞需要的元素已然具备,只是内在结构尚未明晰,但文学已经先于哲人,达到了成熟的阶段,这大约是文学更接近“触觉”,较之哲人的玄思更为感性和敏感的缘故,而文学新鲜的触觉,也构成新的强制力,促使人性结构的明晰。“文胜于质”,意味着文艺修辞具备了充分的独立性,有了自身可以展开重新起源和不断起源的条件。这也是我们不能用哲学史、人性史凌驾于美学史、文学史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次,人是由人性修辞建立的平行物,而人性结构是一种天极模式,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平行物都有自身的天极模式,儒家、道家的天极模式不同,那么由人这个平行物建立的各种平行物,其实也都有自己的天极模式,文学、艺术都是如此,我们已经指出“神思”包含了意象言的天极模式,而各种文体同样有自己的天极模式。刘勰对于“辞尚体要”十分重视,这个“体要”,就是文体的天极模式。
刘勰认为,各种文体大多起源于五经,但通过我们对孔子之前文学史的梳理,不难发现,五经中的各种文体,就像孔子之前的人性修辞一样,还没有完善的天极模式。只是到了屈原开辟文人的空间之后,人们对各类文体积累了足够的触觉资源,各种文体的天极模式也就渐渐清晰和完善了。无论“神思”如何玄妙,如果损益触觉,总还是要与相应的文体配合,才能将要表达的触觉精确地表达出来。当然,不同的文体都有自己的天极模式,如此才能成为平行物。这一点,尤其表现为“势”。前面我们对王微《叙画》中的“势”进行了解读,认为“势”既是变形又是等值,是高度的简化和平行,生动、刚健、精确。但这种“势”,毕竟还只是艺术修辞或文学修辞上的“势”。本书认为,“势”还有更深层次的含意,这就是不同平行物本身具有的天极模式,天极模式的不同,决定了“势”的不同,触觉的不同。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提出了“定势”,揭示了文学作品的“势”。“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123]“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情”是人性修辞对外在空间的触觉,同样的空间,人性修辞不同,对空间的触觉就不同,希望获得的理想空间也不同,那么与之相应的文体也将不同,不同的文体,有自己的文体要求,这是文体的天极模式,当文体的天极模式与人性修辞的天极模式相适应时,二者相互激发,才能充分地把触觉表达出来,建立一个既有风骨又有风采的平行物。“势者,乘利而为制也”,两种天极模式的呼应,犹如“机”与“失”,“涧”与“湍”的呼应,唯其如此,方为妙文。“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124]“典雅”“艳逸”,都是所成之“势”,“经”与“骚”则是“体”,而“模”“效”的根据,则在于人性修辞,有什么样的人性修辞,才模仿、效法什么样的文体。下文则更为细致地列出各种文体的“势”,“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125]我们不难发现,典雅、清丽、明断等“势”,与《体性》篇所列“八体”十分相似,这正是人性修辞与文体修辞相应的明证,只是人性修辞是“体性”,文体修辞是“文势”。“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126]根据“情变”选择“文势”,才能达到高度的简化、平行和精确。刘勰批评了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其实就在于其不明了情变与文势之间的相应,“穿凿取新”。[127]刘勰指出:“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128]所谓“执正驭奇”,是从人性修辞与文体修辞呼应的角度,对文体的天极模式加以适当的改造,而不是像近代辞人,单纯以改变文体修辞为尚,无根据地“颠倒文句”,遂成流弊。不过,逐奇而失正,也是文艺修辞独立性的一种体现。
“体性”是人性修辞,风骨是人性修辞损益触觉资源后对“情变”的“洞晓”和“控引”,而与风骨不可脱离的,就是“采”。刘勰在《情采》篇专门讨论了“采”的问题,这里的“采”,指的文体之上的“采”,也可以说是风骨之上的“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129]“文附质”,是文采对特定文体的依附;“质待文”,则是文体需要文采使之有光华。刘勰提出了三种“文”,形文、声文和情文,这几种文都要经过组织,显示光采。文章不能只满足于人性修辞和文体修辞的呼应,还要显出精妙甚至雕饰。但是文采应当是适当的,否则会产生较多的额外容量,反而有损于“平行”。比如《老子》,刘勰认为其文采是较为适当的,而《庄子》、《韩非子》则过于雕饰了。[130]从《情采》篇看,刘勰对诸子文学有较为严厉的批评。“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131]这段的重点,是在讲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文采”适当和过度。“为情而造文”,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相适应,那么文采也会是适当的;如果是“为文而造情”,文学修辞并非为了人性修辞而发,自然也不受人性修辞的约束,那么“文采”的“度”就难以把握,甚至常常有意超出文体本身的需求,滥用其触觉资源,借助文采掩饰人性修辞的不足。诸子文学是触摸圣人空间的产物,各得一曲,产生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不过文人作为触觉的大主人,应该尽力避免如此,“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132]。文、质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人性修辞与文体修辞之间的事,还包括人性修辞本身的完善与否,文采与文体之间的关系,文学史上的“质文代变”,正是这几种关系的变化造成的。
“文采”的“度”难以把握,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的方法就是理顺以上三种关系。刘勰在《情采》之后提出《熔裁》,是十分有针对性的。“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133]规范本体,是文体本身,人性修辞与文体的呼应,去除浮词产生的基础,那么对于浮词的辨识也就非常容易了。前面我们指出作文是由人性修辞这个天极损益触觉资源的过程,文采的过量问题,人性修辞和文体修辞对应不足的问题,总的来说,其实还是损益触觉的能力问题。所以刘勰说:“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134]文人掌握了大量的触觉资源,如何损益,不能简单地归结于与人性修辞的对应,而是需要一些特定的准则。“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135]《熔裁》篇其实是对《神思》以下诸篇的一个小结,也是以下专论各种修辞手法的开始。首先是根据人性触觉选择合适的文体修辞,然后是选择一定的触觉资源与要表达的触觉相适应,最后则加以总结。按照这个程序,然后施加文采藻饰,使其“首尾圆合”。在确定了文章的大体结构之后,再去检讨具体的表达,使之繁略得当。《熔裁》以下数篇,是各种具体的修辞手法,也是建构文学作品平行空间的具体手法,本书不再进行专门的讨论。
这里还有必要避免一种误解的产生,就人性修辞对触觉资源的损益,和我们前面讲到的中国美学第三阶段“心的统摄”,有某种形式上的类似。但前者是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呼应,任何时期都是如此。后者其实是触觉之心,是对触觉的大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