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藏德与同时损益

二、天明藏德与同时损益

首先应该指出的是,既然讲到道、天道,那么吉凶祸福仍然在关注的范围之内,否则探讨天道就失去了基本的动力。道家不重视道德内涵,但吉凶祸福的结果还是关心的,这也是其标榜“朴素”的一大特征。如《道德经》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109],正是看到了争、盗、乱这样引起凶、祸的事,所以要“损”贤、难得之货、欲。又如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10],更是明言祸福。而其所追求的,则是第三章“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七章“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第八章“夫唯不争故无尤”。[111]第三十三章“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等等。[112]在《庄子》中,同样有很多损益之事,如无待、吾丧我、庖丁解牛、相忘于江湖、浑沌凿七窍,这些损益中,包含了对吉凶祸福的深刻关注。而关注吉凶祸福,自然强调天道损益的效果,即天道的昭著不昧。而道家最为主要的观念,则体现于天道的幽静难测上。天道的幽静难测,在道家的思想中,集中表现为以下两点:一、天明则日月不明;二、同时之损益。这两点是相辅相成的,天明则日月不明是总的原则,而同时的损益则是对原则的维护。庄子那里的无待、吾丧我同样强调了这些原则。

本书认为,道家虽然不讲礼制的损益,但同样有自身的组织和制度的原则。天明则日月不明,出自《黄帝内经》。《黄帝内经》:“天气,清静光明者也,藏德不止,故不下也。天明则日月不明,邪害空窍。”其注曰:“德隐则应用不屈。”“天所以藏德者,为其欲隐大明故。大明见则小明灭,故大明之德不可不藏。天若自明,则日月之明隐矣。”[113]天是大明,大明见则小明灭,那么日月四时的运行就无法体现,也无法长久,所以天要“藏德”。而道家的全部精神,其实就在于通过损益,使天明隐藏起来,由此使得日月四时有规律的运转。所谓“上德不德”,就是天明藏德之义,这是道家人性修辞的奥妙之处。下面我们通过对具体文本的分析来论证这两点。

我们先来看《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14]可道之道,必然不是藏德之道,可名之名,必然不是藏德之名。不是藏德之道、之名,不能藏德,必然有限,无法运用不屈。不过,对于日月四时这样的有名者,因为有了无名的天道,是可以运转不穷的。所以下面讲无名、有名。无名,是藏德的天道,不可名状;有名,是日月四时,万物赖之生长。无名、有名,也显示了损益之法。由此,无欲、有欲,也是损益。无欲,是损,可以观藏德之妙;有欲,是益,可以观日月四时的运行。那么这一损一益,同出异名,皆称为“玄”,而“玄之又玄”,可谓同时的损益,同时的损益,是天道最为奥妙之处。

那么接下来的第二章,就演示了同时之损益的具体表现。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115]皆知美之为美,则天明难以藏德,皆知善之为善,同样如此。唯有同时的损益,如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等同时出现,既损且益,才能使天明隐藏,而事物得以运行成长。圣人明损益之法,所以以无为、不言为损,而以事、教为益。以作、生、为、功成为益,而以不辞、不有、不恃、弗居为损。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不去”,表明其“长久”,“应用不屈”。同时的损益,非明了天道则不能。

而同时的损益,常常要兼顾天明藏德和日月四时。天明藏德,则日月辉映。以第三章为例:“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116]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这是天明藏德,幽静难测;而民不争、不盗、心不乱,则如日月四时的运行有序,不会紊乱。所以圣人之治,虽然是同时的损益,而损益也是分出层次的。如虚其心、弱其志,这是损的一面,使心、志近乎“无形”;而实其腹、强其骨,是益的一面。如果把心、志比作天明的话,腹、骨则是日月之明,心、志的虚、弱,是为了腹、骨的实、强,犹如天明藏德,是为了日月的显耀。民“无知无欲”,却如日月运行那般有规律,则“智者”也无法打破这种运行。有了“为无为”这样的同时损益,天下就可以长治久安了。《老子》以下各章,可以说分别强调的不同的方面,有的强调天明藏德,有的强调同时损益。

我们不妨再举数例。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117]这是讲通过损益使天道藏德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始终通过损益而保持那种绵绵若存的状态,而不会显露出自己,显露出来则必然有限,不可能推动日月四时的运行了。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118],“其无”,正是天明藏德;有车之用,车如日月四时,正因为天德的隐藏,使得日月四时有序的运行。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19]冲气,就是损益之气,损益阴阳,万物生发。而道的生发万物,始终保持着对阴阳同时的损益,这样,万物既能生长,而道绝不会显现于外。也唯有道的不显示,才能“应用不屈”。以上的讨论,就是道家人性修辞的基本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