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质的积累
《毛诗序》为中国美学开辟了广阔的空间,而在对空间的不断探索、构建中,必然要形成特定的“形质”,以方便人们的运用,也形成中国美学最基本的规模。如此,我们来到中国美学的第二个阶段,时代从东汉到唐初。[21]此一阶段,我们选取曹丕《典论·论文》揭示此一阶段美学的特征。
《典论·论文》作于建安22年(217年),这一年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陈琳、刘桢、应瑒一时俱逝,23年,徐干去世,至此,建安七子全部凋亡。也许正是因为曹魏集团的文人团体突然的零落,促使曹丕对当时文学的创作做出总结。而其在第一句,就明确了“文人”的身份。这在中国美学史上是十分重要的一笔,也是美学史第二阶段的一个标志。“文人相轻,自古而然。”[22]虽然是从文人的弱点开始其讨论,但“文人”还是就此自觉了。我们常说这是个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但没有“文人”的自觉,就无所谓“文学”的自觉。上文提到“风人”,并不是一个自觉的群体。文人不是士农工商,不是九流百家,而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有了“文人”这个标志,我们才能对其中的个体特征进行更细致、充分的考察。
文学的自觉,以文人的自觉为首要条件。而这一自觉,同时也包括了文体的自觉和文风的自觉。文体是文章本身的空间特征,文风则是文人对文体空间的触觉,这也就是文学中的美学三要素。而这三者的自觉,较之《毛诗序》开辟的空间而言,具有了特定的形质,是经过漫长的形质积累而达到的自觉,并以此回应了美学发展的需求。
我们先来看文体的自觉。“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23]文学四科,提出了几种最为主要的文体及其空间特征。对文体的划分及对文体空间特征的概括,是魏晋六朝一项重要的工作,如陆机《文赋》称文章“体有万殊”,称诗体“缘情而绮靡”,赋体“体物而浏亮”,碑体“披文以相质”,诔体“缠绵而凄怆”,铭体“博约而温润”,箴体“顿挫而清壮”,颂体“优游以彬蔚”,论体“精微而朗畅”,奏体“平彻以闲雅”,说体“炜烨而谲狂”。[24]到了《昭明文选》,更是划分了38类文体,依次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问、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赞、论、连珠、箴、诔、哀文、哀册、碑文、墓志、状、吊文、祭文。文体的划分,意味着文体的充分自觉,经过先秦两汉的漫长岁月,大量的文献得以积累,各种文体也都经过了长期的流变,而不同文体的整体特征也渐趋明显,于是人们开始讨论“文章”自身的“文”,考索源流,属辞比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文体的“体”字本义指整个人体。《说文解字》释“体”为“总十二属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十二属,许未详言。今以人体及许书核之。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有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属有三:曰肱,曰臂,曰手;足之属有三:曰股,曰胫,曰足。”说明“体”最初是指由“十二属”构成的人的整体。姚爱斌认为,从这一原始用义可以看出,“整体”义构成了“体”在古典汉语语境中的基本内涵。[25]所谓人的整体,其实就是身体,是以身体比喻文体。但是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由于记录手段的限制,身体本身是难以被表达的,而唯有通过文字才能表达。著名电影学家巴拉兹·贝拉曾认为是文字和印刷术的发明,削弱了身体的重要性,只到电影的出现才使身体的表现力重新出现。[26]不过本书认为,正是由于身体本身无法被准确地记录,人们才选取文字作为记录的手段。而文体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身体的置换。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身体和人本来是关系最为密切的,是相互“伴随”的。礼乐文明建立在“人情”的基础上,是对人的需求的满足和限制,人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是身体上的,而礼乐制度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身体的满足和限制。但是古人却不得不运用文字来表达其文明,表达人们是如何容纳自己,容纳自己的身体的。文字、文体成为人们解决、表达、记录人和身体伴随关系最重要的方式。这里我们可以从意象言的关系来看, 自礼乐文明的发展开始,“人”越来越接近于道德的层面,接近于心、志、意。人近乎意,身是样子,也就是象,言语要越过身体去表达人意,以文体置换身体,确实是困难的。[27]前文我们指出语言让人与自然保持平行,而这里文体则让人和身体脱离,语言是分离主义的,既能容纳“意”,也能让“意”变成一种独立的平行。《毛诗序》没有为身体留下空间,《典论·论文》则进一步明确了文体对身体的置换,人和身体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魏晋名士的养生、饮酒与服药,实则与身体并无特别的关系,毋宁说是从其他角度置换身体。
文人自觉了,文体置换了身体,文人对文体空间的触觉就是文风。“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28]文人总是和特定的文体相关的。不同文体空间的自觉,也就意味着不同文体要求的“等值”方式也越来越细致,在某种文体空间敏感的人就适合于做某种文章,是很自然的事情。
文风是文人建构文体空间个人风格,这与文体本身需要的“等值”紧密连接。而曹丕认为,这种建构空间的等值,就是“气”。“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风”是空间的开张,“气”是各种形态的自觉。汉代儒学对“气”的详尽讨论表现在了文学上,“气”总是在一定的空间中运行的,然后凝结为各种形态,文人、文体、文风的形态自觉,无不与“气”相关。汉儒重视等值积累的“大赋”,不厌其烦地构建其宏伟的空间。在建安时代,则一变而为气息的鼓荡,这种鼓荡是迅速的、精确的,慷慨豪迈,清新刚健,其行文简洁、有力、精确,气息俊爽而不倦怠,这也就是后代盛称的建安风骨。
“气”首先是一种简化。汉代承接秦代,建立新兴的郡县制度,其主要的方式其实就是等值的积累。这种等值的积累,在学术上特别表现为章句之学和象数之学,文学上就是汉赋,结果无不发展到十分繁琐的地步,先秦诸子通过简化开辟的空间在这种积累中变得狭小并趋于崩溃。所以当时最需要的就是一种新的简化方式。曹魏集团重用刑名法学之士,崇尚简洁清峻,讲求实用,就是最明显的表现。后来的玄学,如王弼《周易略例·明彖》:“夫彖者,何也?统论一卦之体,明具所由之主也。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故众之所以得威存者,主必一致也。”[29]也都是要重新找到以少统多的简化方法。
曹丕以“气”论文,虽然一面是讲文人、文体、文风的形态特征,是积累的一面,但这种积累并不是繁复沉重的,而是通过对个体特征的明确,使得文人、文体、文风都得到自觉,发挥个体的特长,而不必盲目地通过等值积累的方式进行文学创作。曹丕调整了汉儒的方向,汉儒集中于讨论某种事物由什么“气”构成,而曹丕则讨论具有什么“气”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诏曰: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30]这是汉武帝的诏书,其重心是找到非常之人,录德定位,是汉代文化的显著特征,其基本问题可以概括为“这是什么样的人(或事物)”,这也是名教的特点。而曹魏集团选择人才的标准仅在于其能做什么样的事,唯才是举,任其“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这是接着汉人的问题来讲的,王弼的“无”,也绕开了“这是什么样的人”的问题,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郭象的各安性分,都是如此,任其发挥“性能”即可。如果说汉人重视的是“体”,魏晋时期,“用”的作用更为凸显。“文人相轻”,表明了对其自身擅长领域的自觉,所以曹丕也讲“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31]既然气息的不同,不能随意转移,那么不妨只就适合自己的方面加以发展。这样文人才能摆脱前人的束缚,尽情发挥自身的特点。而建安时代刚健俊朗的文风,固然有时代背景的影响,有曹魏执政风格的影响,更重要的,则是充分展示自身“气息”的结果。[32]
同时,文人、文体、文风的不同,气息的各异,也建立了一个平行的体系。文章在曹丕这里,成了“经国大业,不朽盛事”,是文人与外界保持平行的一个领域。而文风的不同,自然也可以使文人保持与其他文人的不同。当然,其所抒发的情感,草拟的公文,不论何种文体,都要保持文体本身的特征,这同样的一种平行。曹丕通过“气”的方式对文学加以简化,使得文学的领域越发宽广。
曹丕之后,陆机在《文赋》中进一步讨论了文学创作的要领,将整个创作的过程做了精准的描述。如果说文人、文体、文风,主要是讲美学的三要素,陆机的《文赋》,则是着重于艺术的三要素。前文已经谈到陆机对各种文体特征的概括。其中的“诗缘情而绮靡”最为有名,研究者认为这是对儒家“诗言志”传统的突破。其实这样的说法,是在对“诗言志”和“诗缘情”都发生误解的情况下做出的。《毛诗序》中的“情”,是对特定空间的触觉,诗言志,则是对理想空间的追求,但是对理想空间的追求,必须是以在对情——即特定空间的触觉——的准确刻画上才能表现出来的。所以李善对此句的注解为“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绮靡,精妙之言”[33],并不以“言志”与“缘情”相对立,这是最为准确的注解。李善之后,学人对此句的注解,则不免多有穿凿,或以缘情与言志相对,或以绮靡为绮丽、华艳之义。实则,诗缘情而绮靡,这是对文学精确性的追求,张少康在《文赋集释》中引周汝昌的观点,认为绮靡是“细而精”之义,这是正确的。[34]但是张少康所引诸家对于“缘情”二字的出处却都“失判”了,周汝昌依据出现在陆机文章中出现了三次的“缘情”二字,认为“缘情”就是“感情”“七情”,其实这是误解,并且是单纯讨论一个词义,忽视了《文赋》通篇的主旨。本书认为,“缘情”二字的出处,是《庄子·山木》中的“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35]。郭象注:“因形率情,不矫之以利也。”“任朴而直前也”,“朴素而足”。“缘情”,是不离不劳,不待物也。不待物,故精妙,所以是“绮靡”。明确了“缘情”二字的出处,我们对《文赋》通篇的主旨才能有清晰的认识。中国美学史上,类似于对“缘情”的误解不在少数,如后来对严羽以禅论诗,就产生了不少误解。钱大昕明确地指出:“究其所为别材、别趣者,只是依墙借壁,初非其性情所寓,而转蹈于空疏不学之习。”[36]
汪春泓在《从东吴学术文化特点看陆机文学理论和创作》一文中引用了唐长孺有关魏晋时期南北学风的讨论,认为当时陆机的时代,对于玄学的接触较少,而其文学理论和创作上,都受到汉代儒家天人感应学说的影响,因而其理论本身和文学主流异趣,且落后于建安作者。[37]本书认为,这种判断是十分偏颇的。正如“缘情”二字出自《庄子》,即便陆机接触玄学较少,却仍可能对庄老之学十分精通。而《文赋》通篇,都颇能与道家有所呼应,与儒家反而没有太多关系。当然,这并不是说诗缘情和诗言志就是对立的,因为汉代以来,儒道并学,难说更偏向于哪一家。
《文赋》在开篇就指出作文章“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38],所谓“称”“逮”就是“等值”的意思,等值,自然要求精确。意是物的等值,而文是意的等值,这就是一个“物—意—文”的创作链条,但是如何满足于对等值和精确的要求呢?上面讲到的“缘情”正是一种处理物、意、文的方式,通过“缘情”来“逮意”“称物”,甚至是“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缘情而不待物,才能真正做到精确。
陆机认为,在学习了古代的典籍之后,人们开始作文,而作文的开始,则是收视反听,心游万仞,如果能达到“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的程度,就可以让沈辞如鱼衔钩而出,浮藻如鸟入网而获。[39]这一段论述,与刘勰在《神思》一篇中的描述极为相似。而这样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简化”的过程,通过简化,扩大容量,才能让沈辞、浮藻这些难以把握的东西都进入到文章的空间之中,而这些东西之所以难以把握,其实还是在于一般作者不能收视反听,心游万仞,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只要容量足够,这些东西自然就会显现出来。简化,只是创作的开始,还没有达到平行或者等值。虽然有了容量,还需要对整个空间做出合理的安排,才能发挥空间最大的效能。所以要“选义按部,考辞就班”,做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40],这一句,其实也就是刘勰所说的“风骨”。风骨如经纬,是衡定精确与否的关键。风是空间的开阔流动,骨是独立、正直之义,这是要树立整个空间大的结构。《文赋》强调对“变”的把握,“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变化是最难把握的。[41]但是文章有了基本的结构,就可以追踪各种变化了。“缘情”的“缘”,其实是对“情”的平行,是对“物”的“不待”,只有这种与“情”“物”的平行、不待,才能准确地对各种变化加以追踪。而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变化,所以也就有了不同的文体与之对应,这本身就是一种等值了,所以陆机对各种文体做出了高度的概括,但精确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因为事物的变化极为复杂,“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所以要做到“达变识次,开流纳泉”[42],写尽其间声色,且追求“精确”。这种精确需要达到“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的程度。[43]艺术是精确的,如承蜩丈人之不失也。但是这种对精确的追求,是在“不待物”的情形下才能实现。“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44]竭情而多悔,是因为没有做到“缘情”,“竭情”则必然与“情”相交,相交则使容量狭小,失去了简化的能力;率意而寡尤,率意,往往能真正“缘情”,是事物的变化保持平行,不尽力去把捉,反而尽得其妙。
李善注此句为“开谓天机骏利,塞为六情底滞”,天机骏利,正是因为保持了“平行”,不与“六情”相交,自然也不为其迟滞。“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45]天机骏利,是陆机所尚。这里的“思风”,与刘勰的“神思”,都是天机骏利的,可以说都是“天机之思”。所以,在“诗缘情而绮靡”一句中,诗是特定的文体空间,“缘”是对“情”的平行,“缘情”则是对纷繁变化的“简化”,这样才能达到“绮靡”的精确程度。与此相应的,“赋体物而浏亮”,也是相同的意思。“情”“物”都是文学创作的主要对象,陆机在对其他文体的概括中不提“情”“物”,是因为已经通过诗、赋总领各种文体了。
曹丕和陆机,分别从美学的三要素和艺术的三要素两个方面确立了文学的规模,较之《毛诗序》对文学空间的开张,更注重与各种形质的积累,这是二者重要的贡献,并且对刘勰的《文心雕龙》都有重要的影响。当然,从文体对身体的替代而言,二者也都更为彻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