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释风骨
接着《神思》的《体性》[74]篇,讨论了人性为感性分类的问题,也是作品起源的出发点问题。“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所谓由隐而显,由内而外,即是从人性修辞到文学修辞的过程。人性修辞不同,其损益触觉的方式也不同,而其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对于个人而言,人性就是其最根本的面目,对于文章而言,就是人性修辞产生的各种触觉。刘勰将人性修辞损益触觉的不同方式,分类为八种,认为“文辞根叶,苑囿其中”。“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我们知道,人性修辞有儒、释、道这样大的划分,人性修辞不同,对各种空间的触觉就不同,这种触觉的不同,对于平行物而言,就是对各种平行关系的敏感程度不同,分类不同,而人性修辞在损益触觉资源时,也会着重于其最敏感的一些方面,由此就造成了不同的体性。如典雅,说明其人性修辞与儒家接近,主要从经典中择取触觉资源。远奥,其人性修辞和道家较为接近,择取触觉时注重“馥采曲文”。
刘勰在下文也举了数例,显示人性修辞处理触觉的方式,及其文学修辞的特征,如“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等等,刘勰的重心,仍然放在了学习上。“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刘勰重视的,首先是对经典空间的学习,如此文人的人性修辞才有根底,由这样规整的人性修辞再去损益触觉,才能有效地化解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距离,也能较好地把握各种平行关系。不过究其根本,还是在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的距离上,那么化解这种距离的标准是什么呢?刘勰将其归结为“风骨”。风骨,也是最为首要的一种平行关系。
在对《毛诗序》《典论·论文》、谢赫六法时,我们都讨论了风骨。在《毛诗序》中,“风”是空间的开张,也是人们对空间上下的不同触觉;“骨”则由空间的“正”来表示;而建安风骨,“风”是空间中气息的鼓荡;“骨”是对空间的支撑,是简洁和精确;在谢赫六法中,“风”可以指气韵,“骨”则是精确、独立、平行。刘勰对“风骨”的讨论,晚于上述作品。《风骨》篇[75]也特别提到了《毛诗序》《典论·论文》,本书认为,刘勰的“风骨”融合了二者。所以说“风”是“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既包含了空间,也是气息的鼓荡,“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形”是空间,空间中有气息,而主要的内容,是对空间的触觉,如空间的容量是否充分,空间中的形质如何累积运动,既然是触觉,也就与“情”联系在一起,“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而如果能将触觉清晰地表达出来,就是“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至于“骨”,仍然是代表独立和精确,这个精确,既是言辞上的,如“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也是文体上的,“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精”是精确,绝无多余的成分,能够控制额外容量的产生,“坚而难移”;“显”是触觉、情感表达的清晰、生动,“凝而不滞”。
最能够概括《文心雕龙》内容的,是《风骨》篇的“洞晓情变,曲昭文体”。而“昭体晓变”的核心,是“情”字。《文心雕龙》有关“情”的论述,包含了两个紧密联系的方面。这就是对“情变”的“洞晓”和“控引”,而要“控引情源”,就要对文体曲昭。所以“风”关乎“情变”,“骨”在于“控引”,“情变”清爽,是谓“风清”,“控引”有力,是谓“骨峻”,二者都在人性修辞的损益之下完成,人性修辞损益的,是文人所掌握的触觉资源及其自身的触觉,一方面用来“洞晓情变”,一方面用来“控引情源”,也就是说,“风骨”虽然是两个方面,但却是文人通过人性修辞对其触觉资源一次损益的结果,这也是“风骨”常常联用的基础。然而,仅有损益是不够的。就像树的生长,总要伸展出新的枝条,才表明生命力的旺盛。“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新”,意味着新的触觉,新的平行物,意味着平行空间的拓展,甚至是人性修辞的完善,“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风骨》篇追求的不只是“风清骨峻”,还要“篇体光华”,二者缺一不可。
前文我们指出美学三要素和艺术三要素共同构成了人性结构,前者是外置的强制力,后者是内置的等值性,而这里的“风骨”,正与二者对应,“情变”有引向平行之外的力量,“控引”则使之重新容纳。风清骨峻,则是指内外两种天极模式都具有清晰的结构,而不能是混乱的,这也是“昭体晓变”的内容。在这不断的外置与内置中,平行空间不断展衍,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都更为完善、自明,这就是“新”,而“新”就是起源。风骨是文艺作品的人性结构,也可用来概括人的人性结构。
如果从建安文学和玄学的角度来讲,风清骨峻也意味着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感应”。感应,是对距离的跨越和克服,是作品起源的实质过程。前面我们讲到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指出这一句具有总括《文赋》中提到个的各种文体的作用。这一句也同时具备了“昭体晓变”两个方面。首先就文体而言,是诗体;而缘情,就是对“情变”的捕捉;绮靡,则是对“情”的控引、组织;诗体要实现对“情变”精确地“控引”。至于其他文体,是情之社会化的产物,自然也包含了对相应的社会化的“情”的控引。当然,《文心雕龙》较《文赋》更具有历史的意识,结合历代作品,概述了“十代之变”,这十代之变,就包含了“情”的不同,也包含了“体”的变迁,是对文学作品的起源、重新起源和不断起源进行的梳理。不同的情感,需要与之相适应的文体来加以控引。而时代的变迁,意味着人们所处空间的变化,那么人们对其所处空间的触觉也会随之变化。前人创造的平行空间未必还能继续容纳后代人们的触觉,所以势必需要新的方式、新的文体来“控引情源”,这就是文学起源、演化的内在理路。陆机虽然没有讨论文学史的变迁,但是“缘情”二字也有足够的包容能力。其实,对于人性史和美学史来说,“昭体晓变”也同样是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