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心的统摄
《典论·论文》进一步简化了《毛诗序》开辟的空间,而由此以下,各种艺术题材也纷纷自觉,画论、书论都得到极大的发展,为隋唐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形质积累阶段的一个特点,就在于人们尽情抒发各自的气息,去触摸各种文学、艺术的空间,由此产生了最直接、最新鲜、最有力、最华丽的触觉,并在盛唐达到高峰。但是如此丰富、新鲜、舒展的触觉如何继续,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们需要新的简化,来统摄这些新鲜、华丽的触觉。一个安史之乱,就结束了盛唐,足见盛世中隐含了某种未能得到简化的危险,使整个空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走向衰败。而与此同时,如杜甫的诗歌、颜真卿的书法,都在将前人的触觉发挥到极致的同时,也将各种触觉纳于一身,集其大成,为后代建立了完备的学习途径,达到了“独得山体两面”[46]的高度。
中国美学的第三阶段,是由中晚唐到晚明,这一阶段,我们选取荆浩的《笔法记》来揭示其美学特征。
隋唐制度是对秦汉所建立的天地的精耕细作,程颐称之为“万目举”。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国社会才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耕社会,整个社会的网络织得越来越细密,联结越来越深刻。但是,在这方天地之中,也还缺少一个“主宰”。如果我们回头去春秋战国,就可以发现,孔子曾经面临的问题又回来了,精密繁复的周礼不足以久持,完备成熟的郡县制也同样如此。其中缺乏的,在孔子那里是与礼制相匹配的“仁”,而在唐代的典章制度中,就是“主宰”。佛家的佛性可以做主人翁,却不足以做主宰,主宰必须从儒家自身生长出来。佛家求佛意,儒家当求孔子之“意”。这一任务,韩愈在唐代已经发现,但其完成,又经历了宋、明两代。从魏晋到隋唐,士族政治逐渐没落,而经过宋明数代的发展,更为平民化的家族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结构,也是郡县制度的真正“主宰”。
而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面对着同样是“万目举”的华丽、舒展的触觉,这个“主宰”就是“心”。唯有经过“心”对“气”的统帅和简化,中国美学才能继续向前发展。不过另一面,由心来统摄的触觉常常缺少魏晋时期那种触觉的敏锐。无论是魏晋六朝的诗歌,还是魏晋六朝的绘画、书法,虽然有些方面显得绮丽,但是在触觉上则是最直接的、最敏锐的,是“手”的触觉,还不是“心”的触觉。唐诗、唐画、唐代的书法,则是这些触觉最舒畅、充分的表达。而经过心的统摄后,反而常常觉得隔了一层,人们常说宋诗味同嚼蜡,就是一证。
在文学中,文的空间感觉是依靠文体建立的,而绘画则天然就是一种“空间”,是将人的内在或外在空间转化为画面空间的过程,是画家通过空间转化对自己的容纳,也是画家对各种空间的容纳。但首先,画是平行的,和自然平行的。“绘画不是追随自然,而是和自然平行地工作着。”[47]画不是对自然的简单重复,而是另外一种空间,而绘画与自然的平行是通过等值实现的。“人们不须再现自然,而是代表着自然。通过什么呢?通过造型的色彩的‘等值’……”[48]这些话虽然出自西方近现代画家之口,却也很能表明绘画艺术的特征。
讲中国绘画,不能不提谢赫六法,六法是对南朝以前绘画艺术的高度简化,也为后世绘画确定了基本的框架。“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49]六法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气韵生动”四字,所谓“气韵”,自然和曹丕的“文以气为主”相似,而“生动”,必然需要经过高度的简化。如孔子的“仁”,使繁杂的礼制获得生机;如五音六律,古人从万千音声中辨别宫商角徵羽的五声音节,然后运用五音六律去生成各种乐曲;如八卦,将天地万物简化到八种基本的事物,而后从这八卦中推演万物。我们对外在世界的感受最初是混杂的,而要在画面上加以表现,必然有足够简洁、统一的法则,通过笔墨将其在画面上演化出来。画家本身就像在“造物”一样,用自己的“笔触”简化、生发出外在世界的一事一物,画家本人的气息流布于这一事一物之中,因而“生动”就是第一个要求。如果缺少简化的能力,画面必然是断断续续,不可能生动。
关于绘画的简化能力,大约是王微的《叙画》讲得最为充分。“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50]“势”字,在中国美学中有重要的地位,势来不可遏,势去不可止,显见一种刚健不息的精神,绝不容一丝倦怠。而“势”本身,是通过“变形”而达到的,而变形,是为了简化。“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犮之画,齐乎太华;以枉之点,表夫隆准。”[51]画家通过对画笔的运用,在点画之间,可以将各种宏大和细微的事物表现在画面上,但是这种表现,是通过“势”的把握,犮之画,枉之点,能够将华山、隆准的“势”表现出来,所以“势”既是变形,又是等值,画家通过对华山、隆准的变形而达到的简化、等值,而简化的目的,其实是构造具有容量的空间,这也就是“容势”。“容”字表明了空间的确立,也表明了构建空间所需要的各种等值。宗炳在《画山水序》中也讲到“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远”[52],是相同的意思。同时,“势”意味着生动、刚健、精确,不容多余的笔画存在,这既是简化的高度,也是平行的高度。“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53]画是本乎形的,但又是与形平行、主动的,不是被动地去标明城域镇阜,而是“融灵而动”,经过画家对“形”的主动把握、提炼,才是一幅真正的画作。其实,一个“势”字,就足以概括六法,但是六法显然更为明晰,更有层次感。
那么回到谢赫六法,我们不能仅仅把气韵生动理解为对画面效果的要求,这还是次要的。气韵生动很明确地表明了绘画的“创造性”,深刻地意识到画家是在做什么,可以说是对绘画活动的自觉。画家通过画面生发万物形质,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容纳,是对事物的简化,也是对自己的简化,就此而言,王微提出的“势”只是讲到了容纳太虚、万物,却还不能把画家的自觉,画家对自己的容纳充分表现出来。所以把气韵生动放在六法乃至中国画论的第一位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在王微、谢赫之前,宗炳的《画山水序》从“澄怀”开始,逐步解除空间、时间、形势、触觉的各种限制,以“畅神”结束,其实也是对画家自己的容纳,但不免又单纯强调了这一点,“画”的独立性是不够突显的。
而“骨法用笔”,正如前面我们对《毛诗序》对“正”的强调,“骨”意味着独立、精确和平行,也是画面空间的“正”,没有骨法用笔,整个画面的空间、形质都是“立”不起来的。上文提到建安风骨,风代表气息在空间中的鼓荡,而骨则是对整个空间的支撑。风是开张的,骨是内敛的,如此才能既气韵生动,又与日常事务保持平行。而下面的应物象形、随类赋采,则是建构绘画空间的“等值”。经营位置是对画面空间的掌控,传移模写则是对绘画的临摹、学习,明代画家通过对前代画家画法的“仿”来表现自己对画史的理解,则将传移模写提高到了创造性、总结性的地位。
谢赫六法高度简化,而包容广阔,可以说是绘画中的《典论·论文》,但却还是“手”的触觉,而非“心”的触觉。到了五代荆浩的《笔法记》,才将绘画艺术提升到了“心”的高度。荆浩首先就提出了:“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54]画不是单纯对外物的描摹,而是画家所创造的一个世界,贯穿了画家的气息,而能使画中形质气韵生动。“度物象而取其真”,其实是更细致地重申了“气韵生动”的要旨。通过对物象的“度”而“取”其“真”,这就把绘画表现为一个仪式的过程,一个“度”字,更突出了画家本身的主导地位,不是徒取其“华”,而是把物象置于忖度之下而取其实质、其真,“真”是气韵生动之真,是“气质俱盛”之真。画是空间的转换,从物象空间转向一个画面空间,转换的根本就是取其“真”。不能取其真,那么看似一个画面空间,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空间转化,没有转化,也就既不能容纳外在或内在的空间,更不能容纳画家自身。那么也就只有“似”,“图真”是不可能的,整个画面就没有任何意义。
进一步讲,“度物象而取其真”,已经将“心”的地位提升了。心者思之官,心是用来忖度的,而物象,其实已经是人们的触觉了,通过心对触觉的统摄,取得物象的“真”,所以“真”既是对物象的简化、又是与物象的平行、也是和物象的等值,这三种“真”都由一“心”统摄。心的地位的提升,对触觉的统摄,为后世文人画的兴起做了理论上的铺垫。如果我们回顾一下魏晋时期画家在创作时的心理,就会发现当时画家对“心”的把握是另一种情状,这就是更强调保持“心”的“虚灵”。顾恺之的“迁想妙得”,宗炳的“含道映物”“澄怀味象”“迁想”“澄怀”,都是避免“心”的主导,而是要像圣人那样“用心若镜”,不将不迎,清空“心”中的杂念、偏见和先见,直接触摸外在或内在的空间,这样才有最为灵敏、新鲜的触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提到了荀子的“虚一而静”,也是同样的意思,可以说这是魏晋时期普遍接受的观点。而在荆浩这里,“心”的地位是提升的,是主导性的,不再只是像宗炳那样只讲“山水质有而趣灵”[55],小心翼翼地保持“心”的虚灵状态,通过与山水的平行而得到“趣灵”,避免与山水的“质有”相交。荆浩的“心”,更像是一个主宰,对各种触觉加以统摄。
《笔法记》的“画法六要”也提到“气、韵”,但并不是“气韵生动”意义上的“气韵”,而是更强调“心”的作用,“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56],可以说,都是从心对触觉加以统摄、运用的角度上讲的。而“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57],删、拨、搜、创,是对触觉更具体的统摄。最后讲到笔墨的运用,讲求“变通”“自然”,则是在统摄触觉之后的创作表达。虽然说心对触觉的统摄常常令触觉不如魏晋盛唐那样敏锐,但《笔法记》创作于山水画刚刚兴起的时代,画家仍然可以找到最新鲜的触觉,而等到宋代山水画有了充分的发展之后,文人画代之而起,把心对触觉的统摄运用到极高的境界,甚至进一步地“以心触心”,展现画家个人的情感,并且通过临、仿前人山水而广收博纳,使中国绘画艺术达到高峰。
对“心的统摄”这一阶段,我们还可从南宋末年严羽的《沧浪诗话》进一步论证。心对触觉的统摄,在诗学的发展中,就突出表现为“诗”的个人化。尽管诗歌似乎从来就是个人的,但实则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特点。严羽则从“词理意兴”的角度做了概括:“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58]汉魏之诗,大体在空间开辟的阶段,意象浑融,无暇细细分别。唐代诗学达到顶峰,出现了很多风格鲜明的诗人,但是诗学的发展并未充分跟上这一节奏。究其原因,还在于盛唐及其以前,都还属于“形质积累”的阶段,人们关注的还是触觉资源也就是“词”的新鲜、灵敏,这一点在南朝诗人中表现更为突出,只是唐代诗人将“意兴”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对于诗歌个人化的倾向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所谓“意兴”,就是“意象”,也就是“象”。至于“理”,则必须从诗歌个人化的角度加以解读。
《沧浪诗话》的最大特点,是以禅论诗,运用不少禅宗的典故来讨论诗理。之所以如此,也正是因为禅宗发明了丰富的个体化思想。禅宗的特点就在于,不同于以往佛教宗派对实相、法身、佛意、佛性的探究和追寻,反而一概加以“含蓄”,简单地说,就是“含蓄佛性”。“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譬如雨水,不从天有,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59]本性如江海,而智慧如雨水,本在自性之中,非在天外。这也就将智慧、佛性等一概含蓄于本性的江海中,并且因此化解佛性和自性之间的矛盾。无论本来是什么样的自性,都可从中找到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佛性、般若智慧。自性是无比广大的,“般若常在,不离自性”[60]。文字本有彰显之用,所以不假文字,正是含蓄的做法。龙王,则象征了顿悟的伟力。神秀的禅法,大约是缺少了某种“含蓄”,“时时勤拂拭”,总是在试图有所彰显,反而缺少真正的力量。一旦知道了含蓄佛性,而不是去彰显佛性,则庶几就是顿悟、直了。在龙树的《大智度论》中,有这个譬喻的较早形态。“复次如大龙王从大海出,起于大云,遍覆虚空,放大电光,明照天地,注大洪雨,润泽万物,诸阿罗汉亦复如是,禅定智慧大海水中出,起慈悲云润及可度,现大光明种种变化,说实法相雨弟子心,令生善根。”[61]这个譬喻以禅定智慧为龙王,现变化云雨以润泽弟子,但大海并非自性,而是法性。在《大智度论》中,自性是犊子得其母、金刚止于金刚地,皆为百川之一,终将汇入法性大海。[62]禅宗正好反过来,强调自修自悟,自己本身就有此大海,无须阿罗汉到此润泽。譬喻的细微变化,意味着义理的潜在更替,佛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禅宗强调“于自色身见自性法有三身佛”,从自性上生三身佛[63],把那种超出个体、陵越群体的宗教信仰重新收回到个体之中,暗示了一种宗教信仰私人化或者个人化的倾向。“善知识,心中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64],一个自性,把一切外在事物含蓄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其实也就是禅宗的简化、平行、等值的方式,是禅宗美学的本质所在。
不过与禅宗不同的是,禅宗不立文字,而诗歌必须依赖于文字,但是在诗歌的个体化中,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严羽在《沧浪诗话》开篇就提出了“夫学诗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65]。这里一个“识”字,就表明了“心的统摄”阶段的特点,是要广泛吸纳历代诗歌的触觉资源而“熟参之”[66],以此培养其对各种触觉资源的辨识能力,“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67]。这里所谓的“悟入”,与后文提倡的“妙悟”一样,强调的就是个人对触觉资源的择取和运用了。也就是说,这种对触觉资源的择取运用,具备禅宗的特点,是要有所“含蓄”,通过含蓄,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种风格,找到自己诗歌的“自性”。自性意味着对触觉的统摄,而非“继承”。这个继承,可以以南朝钟嵘的《诗品》为例来说明,南朝是重视形质积累的时代,更强调触觉资源的源流和继承关系。《诗品》中论及的每位诗人,钟嵘都为其找到其触觉资源的来历,如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68],如李陵诗,“其源出于《楚辞》”[69],如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70],如此迭相继承。诗人虽有鲜明的风格,却都一并纳入触觉的源流之中,更不用说此前的屈原等人,通常称之为“骚人”,则是一个群体。辨别源流,自然也需要“识”,但严羽的“识”,是诗人、学诗人的“识”,是要统摄所有触觉的“识”,而不是“品诗”者的“识”。虽然严羽也强调“辨家数如辨苍白”[71],但却多“以人而论”,“识”和“妙悟”,都是个体化的,面对历代以来的触觉资源,如何通过“悟”加以含蓄、简化、平行和等值。
而对于含蓄、统摄、简化触觉资源的能力,严羽则借用大乘、小乘的框架来辨别。汉魏晋盛唐,归入大乘,是诗人最应学习、悟入的;开元天宝以下,则近乎小乘,是要避免的。其中最根本的区别,从禅学而言,是能否做到“含蓄”。“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72]这里的别材、别趣,就是要去统摄触觉资源,含蓄触觉资源,而不是像江西诗派那样被触觉资源所束缚,以学问为诗,不能与之保持平行。两个“别”字,都已经包含了“平行”之义,只有如此,才能“透彻玲珑,不可凑泊”[73]。严羽也如前代诗人那样认可诗歌的“吟咏性情”,不同的是,他更突出了个人化的性情、兴趣,寻求从触觉资源到个人独立表达的跨越,既学习前代诗人,又避免与之“相交”,而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74]。虽然宋代诗歌的成就无法和唐代相提并论,但这种个人化的取向,则是中国美学第三阶段的突出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