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补空洞的空洞

二、填补空洞的空洞

在《被伤害和侮辱的人们》中,陀氏展现了俄罗斯社会各个层面显露出来的空洞。小说的开始,作者先描写的就是斯米特老人那种空洞的眼神,“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107]。这和前面“好像在他面前空无一物”[108]一样,作者强调这种感觉,而这种眼神以及这眼神带给作者的“蹊跷”感觉,一直到小说最后才完全揭示出来。可以说,这眼神笼罩了整部小说,而作者如此写作的动机,大概就是要“填充”这种“空无一物”的。整部小说,就是在填充这种空无的眼神。作者先设定一个空无,然后去填充。就像瓦尼亚开头说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住在狭小的房间,连思路也施展不开”[109],小住处又无法扩展思路。小房间如此容易填满,而这眼神却绝难填满,这样一个老人的形象,展开了整个故事。故事发生在日落时分的糖果店,然后就是阿佐尔卡和老人的死亡,还有老人留下的潮湿的房间,并且老人和狗在名字,都是在其死后才出现的,这似乎是在用死亡来填充那种空洞,那种被剥夺了一切的空洞。[110]老人死前,留下了涅莉的地址,留下一个谜团,也留下一个唯一可以用来填充空洞的线索。糖果店,本是充满甜蜜的地方,却也是出卖甜蜜的地方,是死亡的地方,是甜蜜的空洞。更特别的则是,瓦尼亚要用老人留下的房间替换自己不如意的小房间,这种空间的置换,正是通过瓦尼亚的角度来填充所有空洞的一种暗示。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的故事是从中间说起的。”[111]其实所有故事都是从中间说起的,从中间起源的,所有人也都是半路出家的。如果一开始就从头说起,就无法制造出这样一个可供填充的空洞了,作品将失去足够的吸引力。讲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花园的生活时,“……美妙的黄金时代!这是生活的初次显现,神秘而诱人,和它接触是那么甜蜜。那时,仿佛每丛灌木和每棵大树后面都有神秘的、未知的人生活着;神话世界和真实世界融为一体了……”[112]生活的初次显现,也是生活的起源,但是黄金时代过后,展示的则是残酷,空洞而残酷,大树后面的世界是空洞的、残酷的。神话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融为一体,倒是预示了后来的幻想加现实的创作方式。在描写娜达莎对阿辽沙那神经症一般的爱情时,作者这样写:“于是她热切地向远处眺望,不过还空无一人。”[113]这里又是空无一人。娜达莎的爱情是空洞的,而阿辽沙更是空洞的。意志薄弱、行为轻佻,展示出一种金色般的平庸、絮叨,金色般的空洞,作者用大段的对话来塑造这个空洞的小公爵,而这空洞只有用苦难来填充。但是阿辽沙的空洞也提供了这样的动力,所有的邪恶和纯洁,都围绕着这空洞来转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娜达莎和阿辽沙空洞的爱情,也是对小说开头老人那空洞目光的第一次填充,用空洞来填补空洞,也进一步引出新的甚至更大的空洞。公爵的初次露面,好像残酷的现实直接到了面前,也真正开始填补空无了。“在这永远伪装的假面下掩盖的是恶毒、狡诈和极端的自私。”[114]公爵的假面也是如此空洞,并且充满了邪恶。这是一部由空洞构成的小说,各种空洞的组合,用空洞填补空洞。空洞是空洞,是危险和诱惑,是阴谋和残酷,是天真和幼稚,是无奈和可悲。辽阔的俄罗斯,命运般的空洞。作者用现实写空洞,以空洞起源出俄国人的悲剧,这自然经过了高度的简化,也极具一种空间感。这是一种意识高度上的空洞。而与空洞相对的,仅仅是正直、善良和纯洁罢了。小说中的很多话是比较概念化的,并且更易于表达空洞,概念总是空洞的。这些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说的话,但这教养、礼仪似乎是很机械地从西欧特别是法国“移植”而来,缺少真正的根基,因而同样是空洞的,和语言一样空洞。公爵说:“因为道德实质上就是一种方便,这就是说,道德完全是为了方便而发明的。”[115]这从公爵、伯爵夫人的空洞上升到了道德的空洞,而他们也了解其中的空洞。公爵以披风裸男自况,将那种空洞的丑陋和可怕展露无遗。[116]小说中常常有画十字、祷告、诅咒、宽恕的话,但对这些善良的人来说,其实,宗教、上帝,也都是空洞的。“这是一场梦啊”,这一年的事都是梦,而幸福却没有了。[117]梦也是空洞的。这是一个空洞的仪式,但作者如此细密地把握其间的节奏,直到最后揭开谜底,这是小说家的才能,有如展开一幅画卷,到最后才能了解其中全部的关系,这是平行推移的能力。小说中唯一不空洞的形象是涅莉,她有“多情而高傲的心”,“没有照遗嘱去做”,[118]但这种骄傲仍然被这空洞的时代所吞没了。

这部小说像戏剧一样按照情节一幕幕地展开,也很强调戏剧性的场面,易于让读者对人物发生感情。这与后来福克纳、马尔克斯的小说有明显的区别,也许小说刚发达的时期,是触觉最敏锐的时期,人和言的关系还太集中,不够松弛。越到后来,越重视对触觉的统摄,直接的触觉并不太强调了。福克纳、马尔克斯那里,则暗示、象征的东西更多一些,不直接制造戏剧的冲突了。人和言的关系向更深入的地方发展,越来越重视对话无法表达的东西。而从人性仪式的角度看,小说中人物其实全都被剥夺了人性仪式,只是各种空洞之间的摩擦和碰撞。而在此后创作的《地下室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