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结

总 结

刘勰在讨论了《声律》到《练字》等修辞技巧后,专列《隐秀》一篇,提出对文章在明显的修辞技巧之外的要求,特别是关于平行秩序的要求。“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1]通常的理解,“隐”是指作品意蕴的含蓄,“秀”则是形象的鲜明。姚爱斌则从诗学范式的研究中,指出“隐”是文章的“寓意”所在,属于寓言诗学范式,“秀”则是“直抒胸臆、不傍诗史”。[2]这里的“秀”,是最新鲜敏锐的触觉,因此才说得上“卓绝为巧”。不过本书认为“隐”并非只是“寓意”,而是文章内在平行空间的推衍也即平行秩序,如上文分析的诗文,每个作者、每篇作品都有通过各种简化、等值的手法展开平行空间,以便充分容纳作者的人性触觉,但空间的每次展衍,都是对“文意”的重申。刘勰特别用了易学中“互体”为喻,一卦之中上下两卦交互取象,获得另一卦,其实就是一种空间的转换。与之紧密相关的“秀”,则是展开、推进平行空间的最佳手段。刘勰指出:“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3]“隐”与“秀”的配合,是“思合自逢”“自然会妙”,平行空间的推衍与新鲜敏锐的触觉相得益彰,新的空间激发新的触觉,新的触觉开辟新的空间。从空间的转换上看,倒是与“比兴”多有相似之处,这才是“隐秀”的诗学特征。如果“隐”只是文章的“寓意”,难免于“晦塞”;如果“秀”只是“直抒胸臆”,则徒有“雕削”。当然,能够做到隐、秀完美结合的作品只是十一、百二罢了。只可惜《隐秀》篇残缺不完,相关例证无从考稽了。《隐秀》与后面的《指瑕》,都还属于修辞方面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之后的《养气》到《程器》诸篇,则是从作者、文章结构、文笔之辩、时间、空间等方面发掘和处理各种平行秩序与触觉资源,如此,人、文章、时空,都成了某种“作品”,带有平行秩序的作品,同时也就是一种触觉资源。如《养气》就是作者如何蓄养触觉资源、与触觉资源相处的问题;《附会》则是在文章之内驾驭触觉资源的问题;《总术》是讲文、笔两类主要的触觉资源和触觉资源的运用领域的问题;《时序》则讲时代变迁特别是政治家对文学、对触觉资源的影响问题;《物色》则讲外在空间为我们提供的各种触觉资源;《才略》更是总说作者运用、创造触觉资源的能力;《程器》则是对文人的最终告诫,不可自失于各种触觉资源之中,无所坚守;等等这些,都从更丰富的角度揭示各种人性的较量。这里限于篇幅,我们不再做进一步的分析,而只对《知音》篇做专门的讨论。

由于我们只能分析有限的作品,还不足以通过这些分析去模拟作者的人性结构,而且尽管其中的各种元素都已经显现出来了,但作者的人性与作品的人性还不应等量齐观,作品是人的平行物,作品的人性具有独立性,与作者的人性保持距离、平行,这一点对于文人而言尤其如此。刘勰设《知音》篇讨论有关问题:“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4]“情动而辞发”,是作者的人性触觉通过文学修辞得到容纳,这些触觉是对各种空间而言的,而“披文以入情”,是读者从文学修辞出发去感受作者对各种空间的人性触觉、平行秩序,甚至去发掘其人性修辞,《知音》篇讨论的不只是对文章的理解,对作者所处空间的了解,也是对作者人性修辞的了解,对作品起源的理解,在本质上,知音也是一种人性的较量,是人性结构的共鸣。刘勰指出:“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5]之所以有这样的情形,就是因为秦皇汉武在阅读韩非和司马相如的文章时,是从文学修辞和平行秩序出发对作者加以判断,对其触觉有所认同,但是当两位作者来到其面前时,其人性修辞的不同就会显露无遗,其对起源的选择更为不同,人性上的较量也归于终结。至于前代作者,则无从验证其人性修辞的具体内容,如果仅从文学修辞和平行秩序去加以构造,只能构造出作品本身的人性结构而已。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6]就极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杂体诗》在《文选》中归入“杂拟”之体,即作者模仿前代作者风格进行的创作,江淹模仿了三十位前代作者的五言诗,这种模拟,自然也是一种人性的较量,但其实只能是对这些作者文学修辞的模拟,江淹不可能重复前代作者克服两种修辞之间距离的过程,也就是前代作者与其作品的较量,而只是以自己的人性修辞为基础,使相关作品重新起源,运用这些作者创造的那些鲜明的触觉,甚至能构造出前代作者的那种平行秩序。但我们仍然不能因为江淹能很好地模拟出这些作者的诗作,就说江淹是他们的知音,而只能说,江淹充分掌握了他们创造的触觉资源,是一个典型的触觉大主人。知音的重点应该是人性修辞之间的较量,而非人性触觉和文学修辞,更非单纯通过文学修辞推断而来的人性修辞。至于一般文人之间的“相轻”,原因更为多样,比如其人性触觉的差异、两种修辞之间距离的不同、克服距离的方式分殊,都足以导致这种情形的产生,“轻”,正是人性较量的结果。从更全面的角度讲,文学修辞对人性修辞的发展有不少的参与,甚至是激发、激活人性修辞,作品本身包含了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的“对话”,那么知音,一方面是这场对话的“旁听者”,倾听人性修辞与文学修辞的相互损益,一方面更是一个较量者,这就是最为高级的知音了。

刘勰深知“知音之难”,却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7]“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8]这里的“六观”,也是一种平行秩序,也是一种与作品较量的方式,刘勰以为通过“博观”就能够认识作品的真正价值,但要进而讨论作者的人性修辞就勉为其难了。知音难求,也不可强求。与刘勰时代相当的钟嵘,似乎更了解其中的难度,因而仅仅选择诗歌这种人性文学,且又只就出现时间较短的五言诗入手,讨论作者、诗歌的源流和优劣。“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9]诗歌之外的问题,大多需要“用事”,也就是对前人触觉的继承和损益,受特定社会关系的限制更多,即便能做到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的呼应,但其损益的层次,在日月四时者多,在天极者少。而属于人性文学的诗歌,直接反应人性结构本身的矛盾和触觉,也天然地接近于天极的损益。所谓“直寻”,并非一般所理解的“直觉”,因为运用典故可能更需要直觉,“直寻”是经过人性的天极模式而形成的最新鲜、敏锐的触觉,不依赖其触觉资源而进行的重新起源,也正是因此,更能见出作者、作品之间的承接关系。《文心雕龙》广论古今文体,更重视时代的变迁和文体本身的人性特征,对于作者与作者之间的关联,是无法充分展开的。至于钟嵘的《诗品》,也多有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作品本身虽然能够展示作者处理平行关系、建立平行秩序的某些特征,但在其人性结构由触觉资源所左右的文人那里,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之间的关系带有不确定的因素,也引来不少对文人的批评。虽然刘勰在《程器》中对文人“多瑕”做了一定的辩护,但还是希望文人有所坚守。文人对人性的选择较之他人更自由些,这本是文人的优点,就如今日的电影演员能够更自由地表现身体,本来也是优点,只是这种选择常常缺少“平行”,难以自明,而不自明,也就无所谓自由。这也是刘勰不断强调回到经典,回到圣人触摸天道的触觉中去的原因,在这些最初的空间中,文人能重新体味人性修辞与文学修辞的相互损益,通过与经典的较量,获得更清晰有力的“风骨”,增加其掌控触觉资源的能力,这其实也是一种重新起源。既然是重新起源,就更不能说刘勰是保守的了。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10]这可说也是一种人性的较量。对于文人来说,“知其人”是困难的;即便对于圣人,道家不也有“陈迹”“糟粕”之论么?艺术品是人的平行物,也是一个“人”,其具体的人性结构如何,以及其在此种人性结构上能达到何种高度——天极、日月或者四时,这是一种新的文艺批评方法。

从“文之枢纽”到此处,我们已经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文心雕龙》的总体结构和逻辑——“文之枢纽”讨论了文学的起源、圣人空间到文人空间的转换,《明诗》到《书记》概括了圣人与文人对文体空间触觉的变化,《神思》到《程器》论及人性修辞与文学修辞之间既跨越距离又保持平行的问题,这就是《文心雕龙》本身的平行秩序。从美学三要素和艺术三要素的角度看,前25篇主要是美学三要素,后25篇主要是艺术的三要素,这构成了《文心雕龙》的人性结构和仪式,也是《文心雕龙》具有整体感的人性言说。不仅是人性修辞对文艺修辞的言说,也是文艺修辞对人性修辞的言说。《文心雕龙》50篇,也都在相互地言说着。而我们对《文心雕龙》,对中国美学的言说也告一段落,却并未结束。

从圣人开辟空间,到言、象、意的逐步展开,现在我们又来到了“人”的时代,艺术的重点不再是意、象、言,而是人。[11]但还有更高的目标,就是自由选择人性。人是平行物,而且应该是个自由选择人性的平行物,自由选择平行的平行物。我们距离这一点还有不少的距离,本书则是一种准备的工作,此种工作一如文人空间将所有经典、诸子的思想还原为某种触觉一样,是要将上述三章讨论的意、象、言都还原为触觉。这里不再有天极模式,也不再有枝、干、种、芽的区别,一切结构性的东西都成为恒河之沙,或如太虚中的气,任其聚散,或者就像整个宇宙都变成了漫天星斗,或如今天人们常用的词——碎片,由此构成一个更广大的触觉平地。齐格蒙特·鲍曼指出,现代社会越来越从固态向流动状态过渡,全球化导致权力和政治分离,而社会保障体系大幅收缩,整个社会也从稳定的“结构”向各种临时性的“网络”转变,人的行为更加概率化,但个体则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起全部责任。[12]这就意味着,整个社会也向着碎片化发展,各种稳定的触觉变成更为个人化的触觉,这远远超过了哲学史、美学史、文学史的范围。伊格尔顿曾认为美学是作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而兴起的,能够赋予资产阶级主体以虚幻的统一性,这类似于商品的交换价值赋予其使用价值以某种统一性一样。[13]但在西方历史上,宗教、理性、民族,似乎都扮演过这种统一的角色,而且也都有着类似于商品二重性的结构,这其实只是西方人性结构的一种特殊表现而已,并且在今天已然是一种碎片化的状态了,其实工业生产不就是生产的碎片化么?不过奇特之处就在于,虽然其人性内部已然全是碎片,其人性的结构却仍然是完整的,并且有了更多自由选择人性的可能性,推进了更深层次的整体感,这正是一个更彻底的触觉触觉化的过程。人们往往过分高估了这种碎片化的危险,可正如庄子所谓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虽然碎片带来了更多的风险,但碎片是好的,甚至碎得还不够。信息时代,应该只剩下脉冲信号。这样,碎片的“精义”进入人性仪式的“神”,人们更能从中自由择取材料,自由地选择起源的方式,自由地构造自己的人性,构造自己的平行物并展开各种人性较量,“以致用也”。碎片化会带来某种恐惧,但真正的恐惧是不能“自明”。

美学从来是趋向于碎片的,越碎才越接近整体。电影用碎片制造身体,文字则将人“吃”成碎片。碎片才能活动,人性修辞向文艺修辞的跨越,就是一个碎片化的过程;碎片才有容量,所有的容量都产生于碎片,天地之纯、古人之全,唯有碎到极致才能看到,否则就只能是“裂”。所谓无往不返,碎到极致才更能重新起源。这是个冒险的过程,却唯有在这冒险中,才真的是精义入神、自明为美,而人生也便是一场寻求自明的人性较量,一场自我选择的重新起源。这也是中国美学的方向与价值所在。[14]

附录:《感性修辞学》图谱

【注释】

[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632页。

[2]姚爱斌:《〈文心雕龙〉诗学范式研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93页。

[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632—633页。

[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715页。

[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713页。

[6]萧统:《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1452页。

[7]对于刘勰来说,圣人是难至而可知的,而文人是易至而难知的,这也是圣人空间与文人空间必然的差别。

[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715页。

[9]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220页。

[10]《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2746页。

[11]本书在多种意义上运用了意象言模式:1.就中国美学史而言,言、象、意分别代表了空间开辟、形质积累、心的统摄三个阶段;2.就本书的结构而言,又分别用意、象、言代表了人性史、美学史和文学史;3.就人性修辞与文艺修辞的关系而言,人性修辞、人性触觉、文艺修辞分别对应了意、象、言;4.《神思》篇损益触觉的“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的意象言模式。由此可见,王弼建立的意象言模式有着广泛的适用性,本书将其纳入天极模式,则各种天极模式如儒、释、道的人性修辞也同时就是某种意义的意象言模式。

[12]齐格蒙特·鲍曼著,谷蕾、武媛媛译:《流动的时代——生活于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5页。

[13]伊格尔顿著,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63页。

[14]我们在第一章恢复了身体,第二章揭示了人性个人化和重新起源造成的新的困境,第三章则以触觉触觉化、自由选择感性给出了初步的答案,这是中国美学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