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修辞与文艺修辞
伯克认为,人是运用象征的动物。[31]所谓象征,其实就是各种修辞、符号,各种具有等值功能的平行物,所以人是运用修辞的动物,运用符号的动物。但是伯克没有指出的是,人不只是运用象征,人也是由象征、符号和修辞构成的平行物,而不是动物。那么同样的,与人伴随的身体,也是由修辞、符号、象征构成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说电影制造身体的过程要和符号做斗争呢?这是因为构成人和身体的修辞、象征、符号与人运用的修辞、象征和符号不同。所以这里我们应该知道,我们讨论的美学史、文学史,都是由一个特殊的平行物——人——的触觉特征和触觉史,作为平行物的艺术品也是作为平行物的人的作品。那么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就是:构成“人”这个平行物的修辞、象征、符号是什么呢?和人创作艺术品时运用的修辞是相同的么?本书认为,构成人的修辞不同于人运用的修辞,这种修辞是特殊的,我称之为“人性修辞”。不过人性修辞和人运用于艺术品的修辞又是直接相关的。因为人对其所处空间的触觉,是通过人性修辞来实现的,触觉是人性的触觉,人们在艺术中表达的触觉是人性触觉,人更像是一个“中介”。美学研究特定人群的触觉特征,而只有这种人性触觉才与美感有关,美感是平行的,不是神经末梢式的。我们可以通过艺术品来判断前人对其所处空间的触觉,也可进一步由这些空间来判断其人性。这样,就有一个与人的“美学史—触觉史”相对应的“人性史”。当然,这种对应,不是完全吻合的,否则也就不必划分文学史和美学史了,就像文学史和美学史不必有相同的逻辑,人性史也有着与美学史、文学史不同的逻辑。通常来说,哲学上的成就,主要反映在人性修辞上,人性修辞构成“人”这个平行物,然后是人对其所处空间的触摸,并通过文学、艺术的形式表达其触觉,这一过程意味着,虽然触觉是人性的触觉,但从人性修辞到艺术品的修辞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有时还比较遥远,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美学史和哲学史、人性史看成是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而我们的研究,正是从三种不同的发展逻辑中来讨论刘勰的《文心雕龙》,这样也可以使我们的研究更为丰富和丰满。
人性修辞的存在,使我们为文学史分期获得了有力的工具。本书认为,在文学的演化过程中,最早出现的文体,应该是与人性直接对应的,可以称之为人性文学,是人对所处空间最简洁、质朴的触觉、情感;然后,随着人对所处空间的不断开拓,空间不断的分化、社会化,由此产生各种相应的文体,而这种社会化的过程,人对空间的触觉也会产生分化,产生各种更为丰富的情感,因而这种文学,可以称为情之社会化的文学;而随着各种文体的成熟,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得以在文学作品中刻画出来,人们也可以对分化成各种空间的社会重新有一种整体的把握,把分化的情感重新整合起来,人这个平行物在文学作品中创造出自己的平行物,与之对应的文学,我们称之为人性社会的文学。我们会发现,人性社会的文学,较之情之社会化的文学,更有诗的价值。与人性社会相对应的文体,就是小说。前面我们说到小说的一个特点是“复调”,因为社会生活本身就是“复调”的、多声部的,那么,人性社会是否也是如此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人性本身就是复调的,社会的复调本之于复调的人性。
我在《人性道统论》的最后指出:“社会是人的社会,是有着不同人性结构的人构成的社会。不同的人性结构,意味着不同的信仰和宗教;不同的人性社会,构成不同的民族、群体。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不同的人性之间有了较大规模的交流,不同的民族共同构成更大的人性社会,各种新的人性结构层出不穷,曾经没落的人性也可能重新兴盛,人们有了更多自由选择人性的机会,可以‘再凿七窍’,赋予自己更清晰的面目。甚至可以将不同的人性结构进行‘叠写’,同时映现。目前大多数的文艺作品都只能表现一种人性的不同变体,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能看到同时表现两种人性及其变体的作品。那时,本书提出的‘自明为美’的美学也许就能真正建立起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复调小说,但这种复调,从人性的角度来看,仍然是同一个人性结构在特殊时代的演化而已,在人性结构上仍然是“纯”而不杂的。而只有人类社会的各种文明都明了了自己的人性结构之后,也就是“自明”之后,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人性,才会出现表现人性复调的文学作品。人性文学和情之社会化文学,只能表现某个人物的触觉,主题是“情”而非“人”。中国美学第四阶段的特征是人的突显,是人在人间,人间是人的空间,而人的空间就是人,不是景物、建筑,或者说,景物、建筑也都成了人。小说文体的一个特征,就是可以创造出多个人物,这些人物,既可以表现同一人性的不同变体、不同方面,甚至由不同的人物代表不同的人性,由此展现出无比丰富的人性触觉,特别是人对人的触觉,由此可见,小说仍然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当然,也许会出现新的文体形式,来表现人性的复调。电影的纯身体特征,也可以是复调的。我们认为,人性文学是对应于人性结构本身的,情之社会化文学对应于人性结构的特定部分,人性社会文学则对应于人性的复调,人性社会的复调。电影还没有实现纯身体,而小说也还没有实现人性复调,二者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所谓“自明为美”,则是指每一种人性结构在其演化的过程中不断充实、解放、清晰,达到更大的容量,更具包容性,如此,建立在人性结构基础上的各种人性的触觉、修辞才是美的,由此建立的各种平行物也才是美的。而从平行物的角度来说,平行是自明的基本形态,也是“美”的基本形态。梁启超1902年提倡新小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32]所谓新一国之民,就是促进中国人人性结构的演化,使其进一步自明。人是一种平行物,梁启超是要使中国人这种平行物达到更高的平行水平,而小说的创作,特别是以新观念创作的新小说,这种人性社会的平行物,能够反过来推动人性的自明。老棣《文风之变迁与小说将来之位置》,说士子们“易其浸淫‘四书’‘五经’者,变而为购阅新小说。”[33]也正反映了一时的风尚。
人性文学、情之社会化文学和人性社会文学,这是对文学史的逻辑和分期,但是由于诗、各种其他文体、小说也同时出现在同一时期,因而这一分期也意味着文学的整体结构,只是这一结构是随着文学的发展不断完善起来的。[34]对于人性史和美学史而言,也有类似的现象,过去的并未完全过去,过去的阶段仍然可以整体结构中某个局部的方式出现在现代。从历史变成某种结构,这是个不断积累的过程。无论是人性史、美学史还是文学史,都有其自明的过程,但是在每一阶段,都有到达其最高水平的平行物,这些平行物并不随着逻辑的延伸和演化而失去价值,尤其是那些承接并扩展以前平行空间的作品,使得整个空间持久地保持平行,则具有更高的价值。我们总是在不断回顾历史上优秀的作品、学习古人卓越的思想,以图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就如王国维对词学的梳理,对中国美学开辟了新的空间。而好的艺术家,也总是具有这种历史的意识,不断为着扩展整个空间而创作。那么,文学史的三个阶段是如何逐步展开的呢?我们借助《文心雕龙》对文学的梳理来表现这一过程,也通过这一过程展现人性史、美学史和文学史之间的呼应。我们需要知道的还有,人并非只是到了美学的第四阶段才成为平行物,而是在美学的开端处,就已经是平行物了。那么,人这个平行物,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这其实就是人的起源的问题,也是平行物的起源问题。下面,我们从文艺理论以及对几部小说作品的解读,通过其对人物形象的创造,分析美学三要素和艺术三要素在其中如何发挥作用,来揭示平行物起源的一些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