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学与圆融思想的产生
前文孔子众星拱北的典故,而在佛学中,同样有相似的譬喻。龙树的《大智度论》就将转轮圣王等贤圣比作众星,而佛陀世尊则是日光,“日光既出,则没不现”[145]。这是日光—众星的模式,尚且没有儒家、道家已经找到的天极模式,没有一个与极星并不重合的天极。在孔子那里,极星与天极应该是重合的,众星拱之,周天子就是天极。天极是确定的,与极星也是一致的。即便整个汉代,建立的也依然是这样类似于天极与极星重合的制度,天文学的成果并没有现实的印证。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政权的频繁更迭,这种重合不存在了,极星只是围绕着天极旋转,天极本身成为一种“虚构”的产物。这样就在现实政治中形成了一种“天极—极星—众星”的模式。而当时佛法的传播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同派别间的相互争论和排斥,可谓众星分列,各为天极,同时,佛教还面临儒家、道家的挑战。这样特殊的触觉是前所未有的,单纯的日光—众星模式不足以良好的生存。那么在这样时代,佛法也需要一种天极模式,一种适应中国人性修辞环境的新的修辞。而智凯选择《妙法莲华经》作为其主要的经典依据,大约正是看中了其“经王”的特殊地位。经王,正是佛经中的极星。
牟宗三指出,《法华经》的问题是“佛意”,是佛之本怀,这与《中论》是一致的。[146]“今古诸释,世以光宅为长。观南方释大乘多承肇什。肇什多附通意,光宅释妙宁得远乎。今先难光宅,余者望风。”[147]智凯认为僧肇、罗什属于通教,光宅法云承其意,故多有批判。讲法华者多矣,何以只有智凯认出“佛意”呢?南方对肇什的依从,或许是一种原因。法云《法华义记》:“至今王城始称如来出世大意。破三乘定执之心,阐扬莫二之教,同归之理。于时且废权于往日,谈实于当今。明因则收罗万善以为一因,语果则复倍上数以为极果。”[148]这里法云的《法华义记》认为佛陀出世,因众生“长迷”,“不可顿明一乘因果大理”,所以分不同阶段为众生说法,等到众生“大乘机动”,乃说“一乘因果”。使之“同归”法华最高境界。智凯则认为:“诸经或于俗谛自在,或于真谛自在,或于中道自在,但是历别自在,非大自在。今经三谛圆融,最得自在。”[149]“六道相性即是因缘所生法,二乘及通教菩萨等相性,是我说即是空。六度别教菩萨相性是亦为是假名,佛界相性是亦名中道义。”[150]在智凯那里,则不会“废权于往日,谈实于当今”,而是将前后阶段一并打通来讲,三藏通别一时俱在,而不是一个递进的历史过程。如果我们比较法云、智凯在对“莲华”譬喻的解释上,更能看出智凯的特点。“莲花者,外譬一物必花实俱有。若谈莲家之花则如果家之因,若语花家之莲则如因家之果。是故此经家要双明一乘因果似若此花。故借譬受名,故云莲花。”[151]此处是“一乘因果”的莲花,而非三谛圆融的莲花。“譬莲华者,例有粗妙。云何粗?狂华无果,或一华多果,或多华一果,或一华一果,或前果后华,或前华后果……莲华多奇,为莲故华,华实具足,可喻即实而权,又华开莲现,可喻即权而实,又华落莲成,莲成亦落,可喻非权非实。如是等种种义便故,以莲华喻于妙法也。”[152]法云分别一乘与三乘,智凯则以三一圆融。大概是法云从众生受法的角度讲,智凯是从佛意讲。智凯批评法云“若谓‘昔因体狭为粗’,指何为‘昔’?若指三藏等可然,若指法华已前皆称为‘昔’,此不应尔。何者?般若说一切法皆摩诃衍,靡不运载,思益明解诸法相,是菩萨遍行华严,入法界不动祇洹。净名一念知一切法,视为坐道场。昔因如此,无所不收。”[153]是佛意遍行诸法,一切法中皆有佛意。不为众生根性所限。智凯的说法,颇能反应当时中国佛教的情形,小乘大乘一时并在,若是相互攻击,都不会有好的发展。“若不得四悉檀意,诸论诤竞,谁能融通?如地论有南北二道,加复摄大乘兴,各自谓真,互相排斥,令堕负处。若不得意,四门具失。但圆门融净,教尚虚玄,销释经论,何竞不息。若欲入道,何门不通。”[154]所谓销释经论,就是融通之意。不是排斥,而是联接。佛意为天极,则极星众星得以融通。圆,是佛意无所不在;融,是由众星见极星,由极星见天极。诸经,众星也;法华,极星也;佛意,天极也。佛意遍于三谛,融三谛而见佛意。其他各种判教,大约多是“求圆”,而没有“求融”。光宅法云的判教,知圆而不能融;僧肇的能天能人,天人毕竟仍然是分开的;玄学的动静本末,更是一种天人的格局。
“圆融”二字,在智凯那里是有区别的。如有“圆不圆相”“融不融相”,又说“体融则圆应”[155],“此则融粗为妙”[156],“又诸教权实,未融为权,既融,开权显实为实”[157],则可知未融为权,融则显实。融权,犹如融石见金,乳中酪味。关于“实相”,智凯有这样的表述。“不纵不横名为实相”[158]。什么是纵横呢?沈海燕认为:“我们注意到智凯通常用纵横两个方面来描绘中道之具足诸法,纵即是时间,横即是空间。纵横二元代表对现象世界的整体观,无论是世、出世皆包含无遗。”[159]“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祇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160]不纵不横,这才是智凯的实相了。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而非心生一切法,心含一切法。这两者仍然是不圆融的,免不了种种隔历。不纵不横,则是纵横的联结。
张风雷认为:“按照智凯自己的说法,这种圆融思想是从《法华经》的‘会三归一’和《大品般若经》的‘一心中具五行’继承而来的。但是,无论是《法华》还是《大品》,都没有象智凯这样讲宇宙万物圆融一体,而在中国传统哲学中,阐扬万物一体则是一项重要的思想。”[161]所谓强调万物一体,强调宇宙万物的统一性,也许可以说是“圆”,但表示不出“融”的含义来。万物一体,也显示不出“纵横”以及纵横的联结。同时,圆融也不是直观、直觉,而是“佛意”,佛意不可思议,却不是直觉。所以,圆融既不是真常系的神我化、梵我合一式的,也不是道家万物一体式的,而恰恰是中观本身的特点,但在中观中又不能自觉形成“联结式”的圆融。
综上,我们简要论证了梵神思想与圆融论的不同,指出中观思想是圆融思想的基础。而天台宗通过对佛意的追问,建立了“佛意—经王—众经”的“圆融”的人性修辞,使得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是对佛法传入以来的成就做的系统性总结,是集大成的,也是承上启下的。其后禅宗等宗派的发展,都可以说是在圆融模式的笼罩之下。而印顺对于中国传统佛学的批评,在某种意义上,也仍然是对佛意的追问,只是这一追问,必然要显示出现世的特点。从佛法进入中国,到印顺提出人间佛教,这就是中国佛教的一部人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