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泥泞,乡村拖拉机手
农历二月的原野金碧辉煌。处于余干县西南的江埠乡湖背彭家村,一垄垄油菜花将这个丘陵深处的偏僻之地渲染得缤纷夺目。红土、黄花、灰白相间的农舍和渐渐苏醒的野草,将乡村的早春绘成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令人沉湎于这磅礴的意象而无法自拔。
在进入村口的一块空地上,一座高度为13.8米的牌楼格外醒目,这是彭金禄、彭国禄、彭欢禄(少剑)三兄弟捐款八十万元,于2019年竣工的标志性建筑。时年湖背彭家向社会征集牌楼楹联,最终是余干本土知名诗人彭正毅胜出,其撰写的楹联为:湖背带水高天阔地繁茂烟火图画,彭家襟山耀祖光宗炳昌礼乐诗书。两行鎏金大字在春天的背景里显得风流而雅致,折射出古典与现代的诗学之美。
目光穿越牌楼的空阔处,一条两千多米长的水泥路延伸至村庄腹地,它与牌楼同时竣工于2019年,是彭少剑三兄弟投资七百万元援建的。它的建成缓解了村民出行难问题,也将昔日脏乱的村子提升了一个档次。事实上,早在2002年兄弟仨就曾捐款一百万元为村里修过一次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的道路破损不堪,严重影响了村容村貌和居民出行,于是便有了第二次捐款修路的计划。这一次还沿途装上了太阳能路灯,当夜幕降临,往常习惯了日落而息的乡亲,开始培养出了新习惯——在路灯下漫步或跳广场舞。这使得他们也像城里人一样找到了生活的情趣和满足感。
在道路两侧有两口池塘,这是2019年前后彭少剑特意请人挖的。两口池塘差不多大,长约130米,宽110米,深达7米左右。村里常年缺水,连个洗菜洗衣裳的地方都难找,早先外村女子一听说要嫁到湖背彭家,都不愿意来,正是嫌这里缺水。现在池塘修好了,不但外村女子愿意来,附近村子的男人们也常来这里游泳洗澡,打闹声弥漫在池塘上空。而另一侧的水域,则用于村民浇地,在遭遇干旱之时,池塘储存的水源便派上了用场。当油菜花、甘蔗林和葳蕤的草木垂落水面,形成一幅曼妙而虚幻的景致,多像游子们根植在内心的乡愁。
是的,位于村西侧的一座院落,此刻却喑哑无声。跨入一堵低矮的围墙,一幢破败的瓦屋映入眼帘——它就是彭少剑及其家人早年居住的地方。这显然是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墙上的青苔证明了它的历史和所遭遇的一切。在屋檐下,一台废弃的压水机已不见主人的身影,简易的机身上锈迹斑斑,袒露出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苦难。大门洞开,门外的木壁上方还留有一块浅蓝色门牌:江埠乡彭家村44。屋内陈设着风车、鸡窝、水缸和杂乱的灶台,一只烧水壶和几只瓷碗摆放在灶台上,似乎在等待主人归来。一株绿植从坍塌的围墙处探出妖娆的身姿,像一缕奇异的光束照亮了悲伤的尘世。
在瓦屋的西侧,有一栋贴有白瓷砖的三层楼房,它应该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墙面已斑驳不堪,水渍布满墙体的各个角落,它的陈旧与沧桑同瓦屋如此相像,像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带着对世俗的洞见和反思。
楼房前,一棵孤零零的柚子树正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它的暗淡的叶片呈现瓦砾的模糊纹路,那是一个时代谢幕的路径与回声。
1970年5月,彭少剑就出生在那幢曾经充满生气的瓦屋里。那时鸡犬相闻,父母还年轻,虽然每天吃的是粗茶淡饭,但一家人朝夕相处,倒也蛮多乐趣。彭少剑有五个兄弟姊妹,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在他的印象里,父母在晚上很少吃饭,他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父母把省下来的粮食留给他们兄弟姊妹吃。即便如此,更多的时候他们在晚上依然是以红薯或蒸菜充饥,而蒸菜又多以花草(学名紫云英)搭配陈年的炒米烹饪而成,由于缺少油水,孩子们得不到应有的营养,疾病时不时地找上门来。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母亲曾打发少剑到邻居家借过米,也借过盐,那是一段辛酸的经历,在少年彭少剑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是的,那个年代谁不是缺吃少穿,但邻里间的亲和与互济,让苦难中的人们看到了人世间的美好。
从矮墙上望出去,一条崎岖的泥泞路延伸至村边,串联起农夫们匆忙而趔趄的步履。他们扛着犁耙赶着牛,在深深浅浅的田地间劳作和守望着,期冀一家人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能填饱肚子。这是一群憨厚且敢与命运抗争的人。
父亲彭家魁同其他村民一样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却有着区别于常人的先见之明。他将省吃俭用下来的上千元钱买了一台乡下实用的手扶拖拉机,农闲时跑运输,或拉谷或装石头,农忙时则卸下车斗,装上铁轮给人家打田,为家里挣些外快,好供养几个子女读书。1989年彭少剑中学毕业,从父亲手中接过车把,开启了一个拖拉机手的生涯。他深刻体会到父母操持家业的不易,只希望分担些他们肩上的重担。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和修理技术,并凭借它在村庄内外揽业务,将这一现代化机械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欢俚,后日帮阿打一块田。阿提前跟你哇正,你确莫应别人咧!”
“老伙计,明朝有时间到江埠码头拖一车豹石不?屋里等着砌地基,给你算现钱。”
乡亲们竞相邀约,让处于忙碌中的拖拉机手应接不暇。是的,他的皮肤很快晒黑了,身上也沾满了泥巴,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像个在田地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把式。
勤勉的人总是受到格外关注。正是在这一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本乡后泗场村的姑娘江桂红。年轻人惺惺相惜,保持对彼此的好感。然而要博得女方家人的欢心似乎并不容易,他们的婚事因为彩礼等细节而一波三折。这大概是彭少剑走上社会之后遇到的最为棘手的问题。
历史上,江埠乡曾先后被称作大港、山背、木犀公社,江埠乡因乡政府驻江埠村而得名。从地名可一窥全乡概貌,这是一个容易遭受水涝、旱灾和冰冻害的半丘陵地带。贫困促使更多的人走出村庄寻找出路。1987年早春,彭少剑时年二十岁的二哥彭国禄便外出打工去了,后来在省城南昌拉起了一支十几人的施工队,在各个建筑工地到处找活干。这个长相敦厚并舍得卖苦力的农村小伙儿,无疑是第一批尝试吃螃蟹的人,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决心,为日后的成功埋下了伏笔。
1990年夏收之后,彭少剑辞别父母,投奔二哥去了。他的手扶拖拉机生涯由此戛然而止。那天他背着简单的行囊,从村口的泥泞路上一直步行到江埠街上,从那里搭乘有帆布棚子的嘟嘟车(三轮车)到县城坐班车,继而开启了人生的打工之旅。这一刻他酝酿着要把长辈给自己起的“彭欢禄”这个名字改为“彭少剑”,期待自己像宝剑一样锋利,并像少侠一样仗剑天涯,斩除横亘在前进路上的一切阻碍和羁绊。
回望渐行渐远的村庄,他不觉流下了眼泪,其中包含着思亲之痛和对恋人的惜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