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在故乡的大地迎风歌唱

后记 在故乡的大地迎风歌唱

彭生茂

十二月的江南大地,春天正在迫近,却依然陷入在冷空气的包围中。田野肃静,天空高远,零星的鸟语从暗处袭来,带着生命的启示和寓意。这是疫情接近尾声的时刻,人们的脸上少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一切正趋向平静。此刻我正走在一条杂乱而宽阔的县城街道上。这条与竹山路、紫霞路等道路交会的街道,是老家余干正在进行改扩建的鄱阳湖大道,它的建成将与二〇二三年下半年通车的昌景黄高铁成衔接之势,从而为城乡居民出行提供便利。

我在找一座名为“中兆利诚·壹号院”的楼盘。确切说我是去见程光利。他打电话告诉我走法,但迷宫般的城北地带让我无所适从。程光利是我的枫港老乡,也是这座楼盘的开发商,其具体身份是广州利诚集团董事长。这几年他在老家盖了不少房子,有名的有三中旁边的“蓝城·江南明月”和位于黄金埠镇的利诚国际广场。后者不仅有花园式住宅楼,还有四星级酒店和黄金店铺,极尽奢华和铺张,总面积为十万平方米。而此次建在“中央首府”和“干越壹号”楼盘旁边的“中兆利诚·壹号院”,更是以十七万平方米的规模镇守城北,业已成为余干县城又一标志性楼区。据悉,目前利诚集团已发展成为一家集投资、置业、贸易、建筑科技、农业发展等产业于一体的国际化民营企业。旗下拥有多家子公司,并以中利诚建设有限公司作为企业龙头,在国内华南、华东区域发展强劲,资产规模达三十亿元。

在售楼处见到程光利的时候,他正捧着一个大茶缸喝中药,说是最近老失眠,想调理一下。见我来了,他忙放下茶缸,张罗着给我泡普洱茶。他拿起镊子,烫杯、沏茶、斟茶,动作娴熟。我们的话题便从寒暄中拉开序幕。程光利是我一直想写的企业界精英,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离奇曲折,且充满励志精神。但他几次婉拒了我的访谈,这次也不例外。他还是那句话,不想宣传自己。简单说是不想抛头露面。这与我早前邀约另一位余干地产风云人物,也即是“干越壹号”开发商江小军时如出一辙。我与江小军曾是余干中学高中部同学,但还未毕业他就当兵去了,多年后相见,几乎无法认出彼此。后来他专门约我到他家里去吃饭。

或许是职业关系,平时我接触了一些企业。认识程光利是在十年前的广州。那时他已经在地产界小有名气。而对于他之前的艰辛经历,多数人或许知之甚少。事实上他筛过沙子,扎过钢筋,每天灰头土脸,体验过诸多疾苦。能在荆棘丛生的创业路上出人头地谈何容易。很庆幸他获得了成功。在我印象中,他是个有信仰的人。此信仰不仅表现在宗教上,而且还体现在他对社会的同情与悲悯。几年前我和部分乡友在老家枫港乡发起“牵牛花”助学活动时,程光利几乎每次都要拿出一万元委托我们分发给孤儿和贫困生,以供他们完成小学或初中阶段的学业。当然他对社会的贡献还有很多,修路、修学校、资助养老院,以及后来对全县部分贫困户的帮扶,总投入不下千万。他善良的品行大概与他的母亲有关,他妹妹就是他母亲在三十几年前从路上捡来的,那时的小姑娘面黄肌瘦、孤苦伶仃,大概是得了什么病遭遗弃的,前后有七八户人家都不肯收留她。幸亏她遇见程光利的母亲。后来小姑娘的病治好了,人出落得水灵灵的。程光利在广东站稳脚跟之后,把在老家的弟弟妹妹都带在身边,教会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最终在各自的事业上做得风生水起。

……是的,我之所以要提及程光利的往事,事实上是想还原老家余干这片热土所滋生的一幕幕平凡而动人的场景。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的后代,他们曾经衣着破旧,卑微而怯懦地背负行囊走出贫瘠的村庄,蜂拥着前往沿海省份打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一家人的希望。这块土地上诞生了很多像程光利一样具有无限梦想的人,他们先前一贫如洗,甚至娶不到老婆,拿程光利的话说,“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确实,退回老家还是吃不饱饭,几亩薄田在父辈的手里长年打那么点粮食,苦日子饥馑而漫长。而如果放手一搏,或许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裁缝、泥瓦工、剃头师傅、木匠……这些最底层的行业,却是一根根救命的稻草,将打工人的命运紧紧维系在岁月的征途。也正是这些基本技能,让老家的打工人在城市落了脚,并扎下根。而且凭借他们熟练的技艺,在异乡收获第一桶金,继而有了娶妻生子、建房置业的本钱。这是有别于柳青笔下的梁生宝时代新的创业史。他们是处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生存群像。

所以在我这部书里便能找到开手扶拖拉机的彭少剑、拉大网捕鱼的彭贵主、贩大米花生的陈鹤、推自行车卖冰棒的吴少锋、当保安的阮华进、在工地扛水泥的章解开、摆地摊卖毛毯的彭兴国、捡废品的程文章、走街串巷推销电子产品的周锋亮、在轮胎厂当扎丝女工的江丽君,以及做裁缝的陈文科、张永生等人物形象。他们后来有的转型了,有的就扎根在熟悉的行业,创造出上千万甚至过亿的财富,成为地方经济的中流砥柱和反哺社会的中坚力量!

我愿意为这些不屈的灵魂树碑立传,还原他们走过的艰辛历程以及辉煌的高光时刻。当他们衣锦还乡,山河依旧在,但已不是年少时的悲伤场景,也不见告别时的挥手与回望。唯一让他们感到心酸的是含辛茹苦、青丝变白发的父母——这些大地的丰碑,在苦难中送儿远行,又在守望中不断老去,成为乡愁中最隐秘和伤感的部分。

我也经历过亲人远行的场景,那些我的亲兄弟、堂兄弟,村子里花枝招展且带着青涩味的姐妹,他们乘轮船,坐班车,像快乐而懵懂的候鸟一样赶赴异乡的厂房,成为被资本家压榨的工具,并为一年到头所攒下的那么点血汗钱而尝尽了生活的苦头。我清楚记得我的姐姐春梅,她和伙伴们来到福建的一家工地,为那些汗流浃背的工人们烧火做饭,继而从包工头手中领取微薄的薪水。但是她很满足,做事认真细致,咸淡适宜的饭食博得众人的称赞。后来她不知受什么启发,毅然“下海”经商,相继在公园摆过打气球的地摊,在夜市卖过麻辣烫,后又在学校门口开起了小卖铺……她始终处于寻找和修正之中,最终凭一己之力在省城买了两三套房。她的忧伤和孤独无以言表。她是众多打工者的坚强化身和形象缩影。是的,如果姐姐多读点书,她的视野或许更开阔,但她只读了三年小学便回家务农了,油灯下那抹苦读的身影曾深深印在我的脑海。屋檐下的那颗星辰擦亮了一个绝望中的少女朴素而纯净的心灵。

我的好强而坚韧的乡亲,正是他们永不言弃的精神,使我们身处的这块土地有了不屈的灵魂和坚强的斗志。

这块诗意的土地,这块滋生着苦难、离愁、希望与憧憬的土地,让人民有了奋发之念,并萌生书写的欲望。于是在这部书里,还能看到史俊、胡才春、涂军兰、刘伟等家乡艺术家的故事,他们或抄起画笔,或在诗稿上放飞想象,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毅力与决心阐述着大地的变迁和个人的心灵史。他们是时代的见证者和文化的开拓者。他们代表了先进思想的启蒙与坚守。

我也是一个近乎痴迷的文学爱好者,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课堂作文《我的学校》的那一刻,就似乎奠定了今后的人生走向。当同学们兴致勃勃地在作文本上写着“我的学校像花园”时,我却如实地抒发着内心的感慨,以“我的学校像牛栏”开篇,勾勒出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办小学所面临的窘迫。小学四年级之前,我都是在邻村老屋彭家的一幢近乎像祠堂的废弃民居中度过的。夏天还好,日头从破屋顶落在书本上,感觉像个童话世界。而到了冬天就遭罪了,北风从墙壁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没有袜子的脚板经常冻得麻木不堪。老师也有将塑料膜遮挡缝隙的时候,但没过多久,不是被北风吹跑了,就是被调皮的学生扯下来了。学校仅有两个老师,彭智先和彭礼恭,他们咬牙打起人来也是从不讲情面。他们习惯拿竹条打人,乡下叫“竹梢里”,谁背不上书、做不来数学题,或在中午下河玩水,或哪个男生在课余骂哭了女生,都要被他们狠狠打一顿。被打的手背、脸面和身子上,生生留下几道血印子。老师打学生,家长们是不管的,甚至还要交代老师管严一点。我们的童年几乎是在“血海深仇”中成长起来的。如今两位启蒙老师都已过世了,每每谈及这些,我们还挺怀念他们呢。他们像在贫瘠的土地上倔强生长的泡桐树,即使遭遇风雨的摧残,依然要想尽办法保护他们膝下的草芥和幼苗。

在我的文学启蒙中,除了以上两位老师,还有枫港中心小学四五年级时的彭有华,枫港初级中学时的宋光引、刘天光,余干中学高中部时的李乃凑、李家驹等老师。我感谢他们倾其所有,将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使我在迷茫中辨认方向并走向梦想的彼岸……

然而生活是个多么滑稽的矛盾体——当前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多半在忸怩和粉饰中扮演着不同角色,它们空洞的说辞、堆砌的情感和苍白的思想都足以在现实中找到答案——当那些无处申冤的“铁连女”、烧烤店被黑社会组织暴打的女孩,以及引起举国关注的学生失踪案等事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只有一腔义愤填膺的胆识和壮举,却无法以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是作为一个创作者的悲哀和时代的灾难!

如果只看到世界的一个侧面而有意忽略它的另一面,显然是短视和愚昧的。据法国国际广播集团和香港01报道,目前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超级富豪人数第二多的国家,有超过32000人的财富规模达到或超过5000万美元。而恰恰是这些富人热衷于移民。据投资移民咨询公司数据显示,仅2022年,就有大约10800名中国富人移民到海外。新冠疫情发生前,每年因中国民众出国而导致的资金外流数额达到约1500亿美元。2023年,随着中国防疫政策放宽和边境解封,人才及资金外流现象或将更加突出。

一边是高喊爱国,自己却陷入穷困潦倒的窘境;一边是闷声发大财,最终将资产移至国外,过着随心所欲的优渥生活。这大概就是当前中国最明显的社会生态。是谁制造了这种断崖式的跌宕和决裂?是谁在你我的灵魂深处打下“楔子”,制造着经久不息的风暴和狂澜?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却有着如鲠在喉的惶惑和困顿。

那么在这个跌宕起伏的世界上,作为平凡的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还将坚持什么?如果要我回答,那就应该坚持做个善良的人。在有生之年多做对社会、对弱势群体有益的事。

很庆幸在我的这部书里,所呈现的受访者都怀揣着一颗悲悯之心,他们或体恤民情、关爱下属,或拿出真金白银接济弱小,真正做到了“不以善小而不为”的崇高境界。在他们身上有着中华儿女的传统美德,更有着赣鄱大地纯朴而厚重的人文情怀。

这部以余干乡贤为书写主体的人物传记,显然存在偏颇之处。因为还有很多优秀之士并未囊括其中,他们灿若星辰,默默无闻,为人类理想奉献着各自的力量。他们同样值得书写和铭记。此书的出版或可看作数年前出版的人物传记《挑瓦罐的人生》的续篇,在这部书里也曾推介了在商业战线的部分余干乡贤的创业历程,并引起不少关注。而关于会不会有第三部此类的书籍出版,这还是个未知数。在创作这件事上,我个人的愿望则是通过波澜壮阔的文学叙事,达到对一片土地和一段历史的深情解构及精准定位,从而完成一个写作者的初心与期许。

……与程光利叙谈的间隙,他拿起电话向饭店订餐,一定要挽留我尝尝老家的特色菜。我听到他熟练地跟饭店老板报上了几个菜名。当他听说江宜航也从北京回到了老家,顿时兴奋起来,当即打电话邀请他从黄金埠镇赶过来吃饭。可见两人的熟络程度。江宜航曾长期在国家经济类报刊供职,采写的新闻报道受到过多位国家领导人的批示,且敢于做批评性报道。他的《江村之忧——中国农村问题报告》和《贫困县办大教育——公办教育如何从颓势中再次崛起》等著作,以新闻人的视觉剖析当前农村及教育面临的结构性难题,给出了合理建议和前瞻性参考,深受业界的好评。

好友相见,分外亲切,敬酒、赠书两不误。席间常有些幽默笑话令众人捧腹。这是个毫无拘束感的聚会。饭毕,江宜航驱车辗转街头寻找花店,说要在父亲的忌日为其献一束鲜花。我自然也有此意,便各自选了几支百合,以寄追思和爱戴之情。

一茬茬人离去,又一茬茬人新生。这就是我们深爱的故土。此刻,我是站在回乡的龙津大桥上,感受着阳光的照耀和大风的吹拂。信江之水平静而安详,倒映着远山的轮廓。挖砂船静止在江水中央,周身闪烁着梦幻般的波光。多么好,这欣欣向荣的大地,草木在地心深处正酝酿着一场浩大而悲壮的迁徙!

2023年3月,余干 -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