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2 故乡,生活与诗意的彼岸——浅评彭生茂散文集《秘境之约》/张春喜
初读彭生茂散文集《秘境之约》,一下子就被他书中流畅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和恳挚的真诚所吸引,再读就不能释卷,一股久违了的原乡的味道扑面而来。书中第一部分所描绘的是一幅凄美而温暖的乡村画卷,他用如有神助的灵感和充满灵性的诗人气质,把发生在故乡土地上人们的生活、命运和人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把人间烟火气写得生动、传神,有人情味,其中不乏深层次的思考;第二部分作品是游记,作者在游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之时,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予以记录和思考,并以历史和哲学的维度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第三部分是学生时代的感悟,有苦难的生活,也有青涩的记忆,那是他懵懂青春的惨淡写照,在艰苦的岁月里挣扎并在贫困的家乡仰望星空。
一、审美与思考:在诗意与理性之间审视人性
彭生茂的散文细密、铺排,逻辑清晰,层次分明,主线明确,对主线时刻紧靠,转入转出自然顺畅。语言磁力、张力和想象力一起发力,把人性、诗意用语言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读来恬静、舒缓且真诚,在深层思考乡村苦难的同时,也展现了乡下群众的和谐相处,以及追求美好、乐观豁达的性格。他早年丧父,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从小就自立自强,身处困境,却热爱文学,高中毕业被保送到吉林大学中文系深造。从此,他的命运被改变,大学毕业后长期在北京新闻单位工作。在离乡二三十年后,他对家乡的记忆依然清晰,其文字深入到家乡的灵魂里,把那段生活的历程写得风生水起、声情并茂,他在记忆里寻找往昔的美好,在故乡的一草一木中倾诉思乡的情愫。
“一缕白烟沿着蓬乱的头顶悠然散开,充满了象征主义美感和神秘意味。”(《杀猪》)彭生茂的散文,意象丛生,又大开大合,从语言的精致到诗意的想象,都从容淡定。“新添的劈柴在锅底如怪兽般发出噼啪之声。屋顶上,轻烟缭绕,高远的天空镀上旭日的金箔,村庄热闹起来,大自然呈现一派和谐之美。”(《豆腐》)“其时一口大缸充当了浸泡的配角,它是平时装水的大水缸,粗壮的腰身像个大肚罗汉,在灶前的一角泛着幽暗的光。粮食所展现的美德令人感佩并肃然起敬!……每一粒粮食都似乎经历过千难万险,它带着自然之音与神的旨意,带着大地朴实的情感和馈赠之心,安抚着我们的苦难和饥馑之年。”(《年糕》)作者从简单的生活现象走向人性美好的一面,在写实的基础上,发现生活之美,对粮食充满了人性和诗意,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转换自然,既表现了乡村生活的贫困,也写出了生活的灵动、质感和人们内心的真实情感。“母亲始终未丧失信心,田地被她经营得像诗一样充满活力,每个季节都有鲜美的食物呈现在我们面前。……她在炊烟里寻找粮食的欢愉,在孤独中体会岁月的精致和浩繁。”(《粮食》)粮食之于人类,是延续生命的食物,在粮食紧缺的时代,食物像金子一样珍贵,母亲精心准备的每一顿餐食,能够让子女们享受生活的温暖。“有时一只船只载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见她打着伞从船上下来,乌黑的辫子像鱼钩一样勾去了男人的魂魄。”(《赶集》)作者把一个乡下女子的风韵用一个简单的比喻表现得妙趣横生,既直白又到位,寥寥数语,就把少女的美好与男人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
二、乡愁与追问:在凄美又温暖的乡愁里追问命运
彭生茂的家乡在赣东北上饶地区余干县枫港乡,家乡有河有江有湖,河叫寨上河,江名信江,湖曰鄱阳湖,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可是有鱼有米却难养人,人们的生活依然很困苦。在作者成长过程中的1970年代至1990年代,农村经济萧条,农业还处在靠天吃饭的年代,贫穷就会滋生出另一种民间生态,自然也会有一些不光鲜的事情发生。但是作者以乐观的心态书写家乡的人和事,用平民视角仰视生活,切入生活的肌理,探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用文字的温度表现内心的情怀,反复追问各类人物命运的根源。
“这个世间的年味儿渐渐淡了,就像我们眼前渐次干涸的河床,已经藏不住过多的离愁和伤痛。”(《杀猪》)“年味儿淡了”、“河床干了”、“离愁和伤痛”多了,这是多少人的感慨呢,在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三四十年里,我们对于自然环境的破坏和人性、道德的扭曲,终于在近年显现出来。国家因此开展“退耕还林”“休渔还湖”“退岸还湿”,以及大江大河长期休渔等政策,让自然休养生息,不能竭泽而渔。“二十岁之前,我也曾一度在烈日和风暴肆虐的田野摔打和忙碌,我的宛若稗草的命运常被一双无形之手牵引并摆布着,继而被投掷在清冷的寒夜或空旷的河床,期待中的命运之神始终若即若离。”(《年糕》)这是作者对青少年时命运不确定的悲凉感受,一个农家子弟的内心充满了惆怅,这也是当时无数身处农村的青少年的共同心境,命运的无助和身世的悲苦,让他们总是百感交集地迷茫,并总看不到希望的灯塔。“一纸证明将车祸现场的伤者诊断为脑溢血。它像法师的魔咒,将穷人的自尊与卑微钉在道德失衡的天平上。”(《卤子面》)这是对生活的极大的讽刺,善良的人们总是被一个无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但是他还是要为弱者呐喊,他要为贫穷者说话,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这是他应有的社会担当。
我们从彭生茂的作品中看到了他对弱者的同情,对穷人的怜悯,对某些道德无良者的谴责。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但是在作者的作品里,到处显现着对人性的关怀,对无助者的心忧。因为他出身农村,对农村的苦难感同身受,文集中多次出现“稗草”“草芥”“卑微”等字眼,这是他对自己出身的悲叹,同时也是对家乡民众的悲悯。他把自己的关注投射到作品里,从一件小事、小情、小景里透射出对农民群体的人性关怀,或对生命、命运的灵魂追问。在他的作品里,贫穷贯穿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对贫穷的描写淡然从容,不乏由表及里的黯然神伤,把乡愁与悲怆从骨子里挤出来,带着对当下的思考,重新审视故乡。在他离乡三十年后,原先那个故乡,已经从地理故乡变成了心灵故乡,但是他还是对故乡的人和事念念不忘,作品已经从人性的思考到悲悯万物,在字里行间闪现人性的光辉和理性的坚忍。
三、心灵与灵性:在心灵的最深处迸发性灵的思考
这部散文集可以说是作者的心灵史和成长史,那些青涩的、痛苦的和无助的生活,让他对生活的本质有了深切的体验。但是,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在青少年时期,生活已经在他身上注入了太多的不幸,那么从因果论来说,也要给予他与之相适应的回报。他被面试保送到大学中文系深造便是回报之一;他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顺利买房、娶妻,并生育了一个女儿,这便是回报之二;他以文字的力量回馈家乡,为家乡呼吁,为群众呐喊,这便是其三。世上没有白吃的苦,他青少年时期的不幸成了他写作的源泉,更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埋怨生活、指责生活的不公,而是用温情的、舒缓的笔调,把生活的美好与不幸用同一种态度表达出来,也就是不带偏见地描写那个原生地的故乡的爱恨情仇。
“一块块亮晶晶的稻田像水彩画一样赏心悦目,倒映着穷苦人的面目和飞鸟掠过的影子……那些穿梭在稻田中央的农夫如一只只甲虫,背负着生计与命运,忍受着岁月的煎熬。”(《粮食》)作者对农民的同情,已经深入骨髓,任何一个现象都可以唤起他少年时代的记忆,并发自内心地写下农民生活的艰难。“这是一条沉默的河流,经历过繁华,也遭遇过悲伤。它在悲喜之中容纳万物,容纳一个人的辞别和重新归来……一池荷花寂静地开放,它见证了周遭的变化和冷落。很显然它的孤独更甚于身侧的稻田,它开得那么含蓄、凄美,且略带伤感。”(《寨上河》)我们读到这样的语句时,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作者内心的矛盾、痛苦,甚至撕裂,但他还是能够理性地表达。看似美好的东西,却都是隐隐的伤痛。面对家乡的贫困他毫无办法,只能唤起他曾经在困苦中挣扎的记忆,让他对现实的思考更加深刻。“空灵飘逸的歌吟像春燕般飞翔在苍山之巅,重新撩起岁月的面纱和内心的隐痛。”(《洱海》)作者在洱海旅行时,也没有忘记对人生和命运进行思考,他在行走之中不断发现人性的美与丑。“这连绵的雪山,看上去就像高原溃败的伤口,她坚守千年的爱情有如凛冽的寒风变得虚无缥缈和扑朔迷离。”(《西藏记》)这是作者在西藏旅行时的感悟,空灵的顿悟在任何时候都能迸发出有意义的思想火花。“我也力图从信江的灵魂里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人类关切,那些平凡且卑微的灵魂,他们像鱼一样沉落于生活的漩涡,并力求找到适合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处世法则。”(《凤凰游记》)作者在参观沈从文故居时,从文学大师的生活环境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场景,感慨做人的无奈与不得不适从的环境。
四、惆怅与悲悯:在生命的惆怅里充满对原生活的悲悯意识
彭生茂的作品充满了对农业农村问题的思考,把人间烟火气写得生动、灵动,有人情味和深层次的思考。“生如蝼蚁的人,都有着朴素而干净的灵魂,但也有着蝼蚁般不被记住的命运。他们像草芥一样自生自灭,带着河流的启示和生命的微光,最终消失在茫茫无边的虚无之中。”(《寨上河》)他从逼仄的生活中拧出生命的亮光,把命运与现实在时代的夹缝中淬炼,形成水乳交融的命运交响曲。作者能够平视生活,直面生命的曲折和命运的坎坷,在有限的文字里展现无限的惆怅和温情的关注,从生活细节到劳动场面,无不充满对原生活的悲悯意识。“这是一条亲人走失的河流,它裹挟着疼痛、不幸和哀号,在风浪中苦苦追寻;这是一条亲人重逢的河流,我们从原点出发,继而回到原点。我们抛弃偏见、狭隘和普遍的怯懦,相聚在星空下,共同维护祖先的荣耀和崇高的真理。”(《信江》)作者面对一条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河流,融入人生的荣辱,思考普通人的命运无常,在与河流相遇的人生里,逐水而生的人们生无所依,死无辉煌,但坚持了做人的本分,最终回归大地的怀抱。作者对生活的解读不入俗套,不人云亦云,他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哪怕这种思考是疼痛的、折磨人的,他也一直坚持着。
“豆大的雨点最终打在我们身上,像击打一面破鼓,在我们弯曲的脊梁上擂出命运的交响曲。而更大的雨点则来自身侧的湖面,那里似乎正驱使着千军万马,迅疾的马蹄发出的嘚嘚之声,犹如一场巨大的灾难席卷人间。”(《年糕》)彭生茂的散文风格冷峻、峭拔,用词婉转,用喻方式灵活,意象宏大,喻体与喻象结合得十分完美,总是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惊艳。“布谷鸟在麦地上空发出持续的鸣叫,声音凄厉而哀婉,带着丰收的喜讯和岁月的煎熬。其时我们命如草芥,卑微的身世饱含人间的迷茫和酸楚。”(《卤子面》)他能把惯常的生活写得风生水起、灵动深刻,这是长期思考的结果,更是他对写作对象熟悉、敏感的结果。因此,他笔下的人物、事物就有了性格、性情,有了血肉和灵魂,在平淡的叙述里,讲出了生活的酸涩和生存的艰难。“那把悠扬的二胡也不再会在我的身侧响起——那把乡村坚韧的响器,像诗歌一样质朴,又像道德一样深邃和旷达,它已带着人类的颂歌与美德绝尘于人世。”(《信江落霞》)在作者笔下,农村的人和物都有了灵性,这种源于人性觉醒的认识,让作者一直在思考农村人的道德和命运。在几乎所有的文章里,都贯穿了对于贫穷的深刻认识和对基层百姓的道德认知,这让作者的思想充满了对生活的悲悯意识。他已经脱离了当年那个只顾求生存而出走家乡的少年的思维,他时刻关心的是,农民阶层的困苦生活什么时候能得到改善,家乡的面貌能否在农村数代人的付出后,能让下一代过上较为体面和幸福的生活。
彭生茂的散文,具有灵性、张力和思考力,他把生活琐事写得有滋有味、传神动人,能让生活灵动起来,让人物动情,让山河生情。如果作者能够把那些普通的一人一物的身世和历史再挖掘深刻一点,相信还会有更为精彩的呈现。如果作者不是仅仅在思考贫穷和苦难带给人们的不幸,还能把农村人乐观、旷达的人生和与苦难斗争的坚韧再表达得深入一些,那么他的散文会更加丰美,更能体现出一个在外游历了三十年的游子的拳拳心意和赤诚之见。
彭生茂的作品是广袤、丰满、细密的充满人性光芒的民间生活文本,也是乡村纪事、乡村记忆和河山游历的原始记录,他自己是乡情、乡恋、乡愁的温情叙述者。我们从他的散文里看到了一个游子对家乡浓厚的情感和深沉思考,以及对祖国大好河山发自内心的热爱。他把自己的深情与思考都寄托在字里行间,绵绵如春雨,温情如赤子,愤怒如雄狮。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汉子,他以文字屹立于人间,不惧风雨,直言人间正义,挺着胸膛做人。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真正的他,一个脱离了固定思维的出走少年,一个依然对故乡寄托了感情和希望的文化游子。我们从他作品诗意的表达里看到了他深刻的思考,从生命的惆怅里看到了他对原生活的悲悯意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副主编,陕西省煤化作协副主席,榆林学院兼职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方城记》、评论集《长安思评》等1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