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匠的乡村岁月

小铁匠的乡村岁月

梅港乡樟山村地处余干县东南部,贫穷的滋味贯穿多数人的记忆。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的程文章体会更深。他家从祖辈开始就遭遇了诸多不幸,祖父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年程文章的父亲程志茂不到五岁。顶梁柱轰然倒塌,对一个家庭可谓是致命的打击。不久祖母带着程志茂这根独苗改嫁到邻村阳坊赵家。然而旧时的寡妇为了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谈何容易,嫁过去不到三年,她便因新夫家的责难和毒打而跳井自尽,将年幼的儿子独自留在前途未卜的世上。至此,八岁的小志茂成了孤儿,他被重新送回樟山村,被族上的长辈收留了。那是一个堂兄的祖母,她还念及程志茂父母的丝丝缕缕的情分。

程文章的祖母改嫁之初,她在樟山村夫家的田地和房舍都被族上的人瓜分了。所以程文章的父亲几乎一无所有。眼下虽然暂时有了着落,但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泥水与泪水中泡大的孩子终于有了喘息之机。二十六岁那年,程志茂经人撮合,与梅港乡戴家村一个叫戴秋莲的姑娘喜结连理。时年姑娘十八岁。夫妻俩白手起家,建屋造田、养育子女。不幸的是,在程文章出生没多久,便发生了他年幼的姐姐溺水身亡的事故。全家人从喜得贵子的喜悦中,突然掉入痛失爱女的悲痛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难以言表。那时村里人把程文章比作“灾星”,暗含对他的嘲讽和谴责。

程志茂、戴秋莲夫妇共生育了六个子女,继大女儿不幸溺水之后,他们的小女儿也因患病不治身亡。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这种事虽然很常见,但骨肉分离带来的痛苦长年困扰着这个步履艰难的家庭。做母亲的更是一蹶不振,身体因此落下很多毛病。好在四个男孩都保住了,而且一个个都很结实,稍稍宽了做父母的心。程文章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老大程金章成年后被送去当兵,一家人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此前相当长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在屈辱和鄙视中生活着的。个别势利的亲戚甚至跟他们断绝了来往,因为知道不可能从这个穷苦的人家讨到半点好处,其中最现实的就是程文章四兄弟今后都将成家立业,光这几笔礼金就让亲戚们望而却步。

贫穷年代的人性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日子再苦,也得咬牙过下去。哥哥程金章比程文章大四岁,哥哥去参军之后,弟弟程文章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但身体单薄的少年何来“顶梁”的力气和胆魄,他还在潦草的生活里苦苦寻觅未来的方向。程文章甚至没读完初二就辍学了。对于枯燥的书本,他似乎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田野。他与父母在田间抢收抢种,即使被麻袋压弯了腰、被镰刀割伤了手,照样强忍着把事情做完。他没有理由歇下来,家里还轮不到他娇生惯养,因为身后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读书,一个还拖着鼻涕。

提起早年辍学这件事,听来真令人哭笑不得。新学期开学,父亲交给程文章十二块钱报名费,他拿着钱兴致勃勃地朝学校走去,路上遇见村里的伙伴在玩纸牌,看得他心里直痒痒。经不起同伴的再三邀约,他也蹲了下来,拿出学费参与了这场改变他命运的博弈。结果可想而知,十二块钱学费被他输得一分不剩。

接下来问题来了,当同龄人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拎着饭碗菜罐子上学的时候,程文章因为没去梅港初中报到而在家闲坐。他的诡异之举立即引起父亲的警觉,询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程文章以为能瞒天过海,以一句“想出来赚钱”糊弄父亲。然而走村串巷、身强力壮的父亲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几经追问之下,少年终于坦白了——他报名的钱早已输光了!

此言一出,父亲几欲昏厥。起手一个耳光,将儿子程文章几乎扇倒在地。接着这位愤怒的乡下汉子抄起一根棍子,将不争气的二小子教训了一番。樟山程家这幢破败的瓦屋前掀起山洪般的坍塌之声,令路遇之人瞠目结舌。

程志茂不是没想过让儿子继续上学。然而他发现,二小子程文章似乎已无心读书,他的散漫的目光有着成人一样的狡黠和深沉。

程志茂突然想到了打铁。

在乡下,只有没法子的人才会一头扎在庄稼地里,而有点本事的都会学点手艺,这既能增加家庭收入,更重要的是受人尊重。程文章的父亲就是在长期的压抑中拜师学会了打铁,从而为自己清贫而屈辱的人生赢得一丝尊严。一段时间以来,这个曾经吃百家饭的孤儿一度在十里八乡声名显赫,他打制的铁器被乡亲们广泛传播和使用,那些锄头、铁耙、犁头等物件,像思想一样根植于农夫的灵魂深处,让他们获得劳动的愉悦并战胜一个个歉收之年。现在,父亲有意将这门吃饭的手艺传给疏于学业的二儿子。

迫于压力的程文章顺应了父亲的安排。

在炉灶旁,往往是父亲执小锤,他拿大锤——叮当、叮当、叮叮当当……父子俩敲打着、交流着、训斥着,一把柴刀、一柄鱼叉或一把火钳的雏形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继而听见“磁——”的一声,火红的铁器被父亲扔进了水桶,一团白烟随即弥漫在空荡而炙热的破瓦棚里。

对于技术的精进,父亲有他的规划和方向。他要求儿子程文章多练练打钉子。把钉子打好了,再打其他物件就顺利多了。这看上去类似于达·芬奇画鸡蛋。少年达·芬奇被父亲带到佛罗伦萨拜大画家兼雕刻家韦罗基奥为师,后者要求达·芬奇天天画鸡蛋,以训练他的观察能力和绘画技巧。达·芬奇一画就是三年,结果成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画家和雕刻家,名气一度盖过师父。今次程文章同样从父亲的教诲中领悟到了打钉子的含意,他不带怨言地一个人拉风箱、执锤敲打铁器,俨然父亲的化身。钉子打了小半筐,后来都用在房梁、桌椅甚至棺材板上,手艺逐渐获得认可。打完钉子,他又开始打菜刀和捡猪屎的“猪刮里”等物件。打铁让程文章忘却烦恼,并逐渐锻炼出忍耐力和吃苦精神。但关于今后是不是拿它来维持生计,他心里没底。事实上,他并不愿像父亲那样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地为人家打铁,以换取微薄的收入。他想自己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父亲显然过得并不轻松,日子也没有因为打铁而得到多少改善,充其量就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跟作田种地没什么区别。

父亲似乎读懂了二小子的心思。不日,他在邻村收了一个徒弟,二人隔三岔五挑着担子去赶集,并深入道路崎岖的山岭,为庄户人打制日常所需的器物。他们是传统手艺的坚定守护者和继承者。

程文章很快从这种琐碎而繁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他开始挖沙子,挖沙比打铁自由。

在樟山村与咀上程家之间有一片沙洲,沙子堆积如山。人们为了发家致富,纷纷干起了挖沙的行当。但不是谁想挖就能挖的,这里有个法则:讲究先来后到和“势力范围”。一般人家轻易无法涉足。

程文章参与了进来——有人将沙子堆在他家临马路的稻田里,继而允许他们也来“搭股子”。为此,铁匠父亲派出了精干的程文章出任家里的特使参与这个有利可图的副业。

起先程文章是抽成,后来挖沙“团伙”也要求他参与劳动。毕竟这是一项体力活,坐着收租子太过惹眼,也不符合共同致富的原则。在沙子堆积如山的马路边,每天都有来自余干本地以及东乡县、余江县等地的拖拉机过来拉沙子。但拉谁的和不拉谁的,就由不得挖沙的人了。为争夺买主,挖沙的人常常互相排挤,甚至大打出手。

后来抢生意抢到了几十里外——周边村子开始有人到运输的源头去揽客。他们骑着自行车,前出六十里外的东乡,将运输车辆请到自己的沙堆旁,这样省去了在村里揽客打架的风险。程文章也行动了起来。他骑上家里唯一的自行车,天蒙蒙亮就赶往东乡县,一连请到几台拖拉机。一车沙子卖五块钱,程文章每车提两块五。这样积累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也有人为此命丧黄泉——在风风火火骑车揽客的路上,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于车轮之下。出事的人就来自樟山村。在当前资源变废为宝的竞争年代,每个铜板都沾着血泪和酸楚!

后来沙洲被邻近的虞家人占去了。他们通过“有证可查”的所谓法理依据,确定沙洲是该村的祖上遗产。为此虞家人还专门修了一条路将沙场圈起来,制造了一种权属的既定事实。

这个一度滋生火药味的财富角逐场从此偃旗息鼓。但在弱势者的眼里有个传闻可谓根深蒂固:虞家有人在朝上做官!这是一个比法律和枪械更具说服力的利器。

程文章的激情顿时戛然而止。

他也慢慢变得沉闷和忧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