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3 向秘境,做一尾洄游之鱼——读彭生茂散文集《秘境之约》有感/宋亚萍
“鄱余万,是一家”,赣东北素来流传这样的说法。我有两位至交女友,是与余干毗邻的鄱阳人,她们一静一动,一个阳光一个娇柔,她们几乎糅合了鄱阳女性的所有优点,将鄱阳湖营造出如同海洋般迷人深邃的气息,接纳我如同接纳归来的一只候鸟。今天,面对生茂,我格外多出一份好感与亲切。这本《秘境之约》,让我穿越时光,看到源头之上走来了一位余干少年。我们同属鄱阳湖水系,他的身影从一弯似曾相识的河道中迈出,四周遍布熟稔光辉。我接纳他的文字,如同触摸一尾循溪而上执着深情的洄游之鱼。
第一辑 故乡散记
每每被书中精妙的比喻打动。
在第一辑“故乡散记”中:“原野开阔,收割完成的稻田像个落寞的寡妇……”“风雪掀起了他的破棉袄,使他看上去像只无处躲藏的鸟雀……”“嘴唇在肥肉的滋润下油光锃亮,像隆冬得到浇灌的田垄……”“在南方老家,一块块水田如镜子般闪亮,照见天空和飞鸟的影子,它擦亮了布谷鸟喑哑的喉咙……”“那个亡夫的女人,她的肩上似乎承载着千重青山,呼号中携带着江河的奔涌与悲苦……”“那些穿梭在稻田中央的农夫宛如一只只甲虫,背负着生计与命运,忍受着岁月的煎熬……”类似的精彩比喻比比皆是。不论是拟人还是拟物,这些比喻微妙相通,万物自带情绪,伏笔丛生,作者精准捕获,从而达到了添花与淬火的功效。
被文字饱满的深情打动。
在这片似曾相识的土地上,“腊月、豆腐、年糕、粮食、信江落霞……”这些篇幅标记的事物本是寻常,千百年来,它们囤积于漫长的时光河道,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冲刷刻录进一代代人的身心记忆。在生茂笔下,这些寻常事物却显得意味深长,因为这是属于他的独家记忆,携带了他独特的“基因密码”。
在这片土地上,跳跃着一批与草芥一样坚韧的萤火子民。生茂是一位高超的光影大师,在宏观的表述中,以别有用心的只言片语、极简的白描笔触勾勒出最动人的那一缕微光。生茂抓住乡村卑微之人的一鳞片爪,甚至都不让他们开口说话,只允许他们展示几个动作,之后就让他们“退隐江湖”。而微光如星,满河闪烁。
那个叫眯子的鳏夫是萤光一粒。他长年伺候着得帕金森病的老母亲,有过短暂婚史,无儿无女,并最终走上乞讨之路。但他又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眯子的草书带有田野的气息和植物的风骨,像个隐居者一样怀揣绝世的孤傲”,这让他的乞讨平添悲凉。“目光依然有着昔日的犀利,那里隐藏着一个男人的世故与抵抗。”“眯子从不在人家里吃,而是端在路上吃,他吃着吃着就会落泪。”当老母亲也走了,世上孤零零留下他一个人,他再也活不下去了。“眯子死了,像一只落满灰尘的口袋,这只口袋已经不再需要粮食的恩赐,他带着人间最后一丝依恋,疲惫且安静地走完了寂寥的一生……”
那个叫火梅婶子的离异女是萤光一粒。因为儿子戏水淹死,丈夫与她离婚,在除夕夜的当天,她无心过年。她追问生茂“安福戏水的时候,你在场不?我刚刚又去看了一回”。余生她还能做什么呢,只寥寥几句,沉重而悲凉的气氛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信江之南的祖坟山,埋葬着生茂亲爱的爷爷,他曾是生茂眼中最耀眼的一束萤光。
生茂是爷爷的眼,爷爷是他的靠山。父亲早逝,母亲出走,他与盲眼爷爷相依为命。多少回,他们一起涉江过河,走村串户,八字算命。
“‘爷爷,小心脚下,有条沟你要迈一下。’我示意身后的爷爷。”
“‘爷爷,我的脚走痛了,我想歇一下。’我央求身后的爷爷”。
读到这样的文字,文字汩汩流进心里,泪水也跟着文字一起汩汩流出。
多好的爷爷啊,哪怕卧病在床,夜深他都要将生茂的一双冰脚塞到他腋下或者双脚间捂热。多好的孙子啊,还只是八九岁的孩子,端茶送水,倒尿倒痰,只为竭力留住爷爷。“他土坯一样的肩膀,常年为我遮挡风雨,同样也教会我在黑暗中摸索”。但爷爷终究还是走了,“一句话也不曾说,脑袋歪倒在荞麦枕头的一侧,带走了人间最后一丝留恋”。从此,生茂是一个没有爷爷的孩子了。“他的宽厚的手掌不再落在我的肩上和我的梦境里。那把悠扬的二胡也不再会在我的身侧响起——那把乡村坚韧的响器,像诗歌一样质朴,又像道德一样深邃和旷达,它已携带着人类的颂歌与美德绝尘于人世。”
从此,生茂同姐姐和弟弟暂时相依为命。
姐姐是另一种意义的母亲,要喂饱两个弟弟,要筹借学费,“青春秀气的姐姐过早饱尝世态炎凉”。弟弟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哥哥,帮工做活,捕鱼捉鳝,春播秋收,“像只田鸡一样时隐时现,身后放倒了一片他收割的稻穗……”
生茂是个幸运的孩子,他可以上学。生茂是个坚韧的孩子,他只有上学。他能仰仗的人只有自己。“背着大米横跨信江,像只谨小慎微的鼹鼠一样走在县城宽阔的大街上,内心莫不惶惑。”他无数次往返信江南岸和北岸,河流见证了他求学路上的艰辛与颠簸。生茂更是善良的孩子,他将唯一一只过年等着卖出的柴鸡交给一位痛失爱子的悲伤母亲;他给乞讨母子挑选出一块最大的年糕。他是那个最有出息的孩子,他是全县中学生出书第一人,并被保送上了重点大学。他终于长大了,羽翼渐丰。他尽释前嫌,为年迈的婶婶买菜办酒席祝寿,他帮助乡亲、匡扶正义,他关注民生,关注生态,他继续力所能及又竭尽全力地在这片土地上奔走,渐渐成了最明亮的那一束光。
第二辑 在旅途
诚如生茂所言:“记忆帮我们重启情感的大门……但记忆极易给文本带来狭隘的理解。一个耽于回忆的人,他的语言是单调、孤立的和易于破碎的。当今更多的作家将笔触延伸到记忆之外,以此丰富自己的阅历和题材的多样性。”
从这个意义上看,生茂是一个勇于自我解剖的人。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突破自己,生茂做到了。他朝向远方,出发,他抵达“秘境”,希望突破自我,渴望深入生命的另一层广度和深度。他去西藏,去色达,去三峡,去新疆。他去洱海,去凤凰古城,去西安。他接受异域风景的冲击,重塑身心。他接受神明启迪,生命再次获得全新指引。
在这样的经历中,他收获了全新视角,文字因此展示出别样风情。
洱海深蓝的水波在字里行间荡漾,布达拉宫散发智者一般的微光,雪山的磅礴与浩瀚若隐若现,生命的梵唱此起彼伏,朝圣者“身敬”“语敬”“意敬”的虔诚触动心弦。三峡浪涛还在初月中震颤,驼铃已自雪域中响起来,天葬台上秃鹫盘旋,木屋里的僧人捻燃青灯。浮生的贪念瞬间闪现又在瞬间熄灭,生命历程如万花筒般扑朔迷离又玄妙精深。
而不管置身何地,生茂的善根遍植。他一次次布施,一次次向流浪歌手的铁盒里扔钱。他是为数不多的购买音碟者之一,他始终用一种体面的也是委婉的方式去帮助更多的人,努力散发他的光。读到类似细节总令我感动,为窥见这样的人性之光而倍感喜悦与温暖。
第三辑 青春记忆
本辑收录了生茂年少时在文字上斩获大奖的一些作品。放在最后一辑,并不觉得与整本书有任何违和,反倒平添一种亲切的反刍。如一个深情回望,一次脉脉回眸,记忆波光粼粼。生茂可以达到如今的风起云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一个人并非天生强大,他需要日积月累,采英撷华,一点一滴去磨炼功夫,才可以凝聚成他的气场与江湖。在这一辑,我惊讶于年少时的他就具备如此老练而成熟的行笔。所以,生茂注定是要吃这碗饭的,他是一个天生的作家。
《秘境之约》是一本既有着个人体温又具备时代气息的好文本。生茂以细致深情的笔触,对生活在鄱阳湖水系的周边人物进行了拉网式排查,个人的命运因为政策导向而转向了全新轨道。摆渡,修坝,造桥,采砂管理局成立,对涉黑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信江水重金属超标,保护江豚,全面禁捕,对渔民出台扶持政策……这些字眼闪烁着时代信息,个人的命运起伏也因此刻录下时代的深深烙印。围绕着江河湖泊形成一个旋涡,鱼虾砂石可以轻易左右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的命运,他们的生老病死都与河流湖泊息息相关。
生茂关注他们,观察他们,以文字的方式为他们描摹出一帧帧永恒而光辉的肖像。他的触角延扩开去,向远方,向未知领域跋山涉水。山山水水于是皆作了鼓瑟,生茂以身作弦,弹拨,叩问,一曲曲天籁应运而生,他用这样的方式为山水风景作了独一无二的吟唱。
远方是一重秘境,故乡是一重秘境,当下是一重秘境。生茂向往远方,心系故乡,活在当下。个人的所思所忆都是一重秘境。当他发现,当他获取,当他放下,生茂的身心如蚌,秘境是嵌入血肉中的一颗沙砾,他吐字作为包浆,努力想要获取生命中那一粒最圆满的珍珠,《秘境之约》就是其中一粒圆满珍珠。
生茂是归属鄱阳湖水系的一尾鱼虾,抑或是一只候鸟,只因为钟情与热爱,甘愿拼尽全力,朝向秘境,化作了那一尾永远洄游的鱼。
(作者系江西上饶知名女作家。出版《声声唤》《有情》等著作。现供职于上饶市广信区某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