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深处的余温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论你灿若星辰或是低于尘埃,最终都将在无尽的岁月里陨灭。余下的那些古老物件,就如同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一堆灰烬。
丢失了火,灰烬的欢呼不再热烈,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
那一枚枚用铜质铸成的硬币,似乎还带着一丝体温,诉说着万古长夜中曾经的人和事、家和国,或泣或歌,或悲或喜。
清朝初年的山东郯城,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特产,唯一受中央政府重视的,是这个县城连接着通往靖南王耿精忠的基地,是政府的信息传递系统的要道。
郯城有一个王姓妇女,真实姓名已经不可考,姑且就叫王氏吧。
1671年年初,王氏草草地嫁给了一个姓任的长工,住在郯城县西南的一个小村子里,任靠给别人做长工维生。王氏无父无母、无兄无妹、无亲无故,甚至无朋无友,只有邻居的小姑娘,偶尔叫她一声姨。
17世纪的郯城,多灾多难。明朝后期,郯城人口一度达到20万,但到1670年前后,只剩下约5万人,半个世纪间损失了3/4。
或许,王氏的祖父,死于1622年爆发的白莲教起义。
王氏的祖母,死于17世纪30年代的饥饿和疾病。
王氏的几个叔伯和姑妈,相继在17世纪40年代的盗匪、清兵屠杀中丧命。
王氏的舅舅、姨妈,被1651年的大水冲走了。
在1650~1660年,王氏的父亲幸运地活了下来,并娶了老婆,生下了王氏和她的弟弟,积攒了一点土地和钱财。
当生活稍有点起色的时候,父亲为她缠了足,教了她刺绣,盼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但这一切,都在一场大地震中灰飞烟灭。
1668年7月25日傍晚,月亮刚刚升城,一阵剧烈的震动使郯城几乎所有的住宅倒塌。历史记载这场地震强度高达8.5级,郯城一夜间约1/5的人口毙命,其中,就包括王氏的父母和弟弟。
就这样,在卖了田产安葬完死去的亲人后,王氏变得一无所有、举目无亲。随后,她嫁给了这个姓任的长工。
根据当时的法律规定,成年男子每年要缴纳120个铜钱的人丁税,每亩地缴纳15.7个铜钱的土地税。
这样的基本税率并不高。但是,在郯城课征的税不只有这些,还包括运送到北京以贡品缴纳形式的税、政府低价采购产品变相形成的隐蔽税、打渔税、摊贩税、房屋买卖税,甚至用芦苇盖房子或当成燃料也要交税。
郯城是连接耿精忠驻地的交通要道。在王氏新婚的1671年,远在北京的康熙作出了削三藩的战略决策。这意味着,郯城男丁的徭役将更加苛刻,他们可能随时被征召去做道路维修或运输服务,否则就要缴纳徭役税。
此外,道路沿线的百姓,还要承担招待过路官员及随员的花费。
所有的税种都以银子的方式体现,百姓必须把铜钱按1000∶1的比例折算成银子。银匠垄断了这种生意,并从中揩油,这叫“火耗”。
任长工不可能一次付清全年的税款,根据规定,他可以分10期缴纳。
每当任长工积攒了几枚铜板的时候,他就必须到郯城县去把铜板换成银子交税;每当他想出去打点散工贴补家用时,他就被征召去修路。
图5-18 康熙通宝
当时的郯城知县黄六鸿也感叹,乡人望城市如地狱,见差胥如狞鬼。
在王氏嫁给任长工的春天,任长工用积攒了数年的铜板添置了一床席子。
他们的所有财产,就是一间屋子、一口锅、一盏油灯、一个草垫和一床席子。
郯城给王氏留下的,不是悲痛,就是穷困的折磨,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1671年某个时候,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逃亡的过程实在不轻松,这对情侣不但要应付盗匪奸商、官吏盘查,还可能面临严惩。
在清朝法律中,通奸和私奔是严重的犯罪行为,轻则杖打,重则浸猪笼。
不久,王氏的情人抛弃了她。
孤单的王氏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倾刻间再次无依无靠。
怎么办?当时的她有几种选择,她可以去郯城的监狱给女犯做看守,可以去孤儿院做一些清洁工作,或者给别人洗衣服或做家务工,这些工作可以让她得到食宿或一个月300铜钱的津贴。
但是,王氏是一个逃犯,任何私藏逃犯的人,都是要连坐的。
于是,几经波折后,王氏又回到了任长工的身边。在那个简陋的房子里,两人又重新住在了一起。
1672年1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格外寒冷。
夫妻俩坐在家中,任长工叫王氏为他补衣服,她在油灯旁缝补着。
外面下着大雪。邻居透过泥墙的缝隙可以看到他们家里的灯光,后来听到了俩人的吵架。邻居可以听出气愤的语调,但却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
后来,任长工的双手掐住了王氏的脖子,使她不能喘息,王氏用力地抽动着,内脏开裂了,她的双脚把新买的席子都踩破了。但是,任长工一点都没有松手。王氏死了,当时邻居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
图5-19 史景迁和他的《王氏之死》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任长工抱起他老婆的尸体,把她抛在了雪地里。
精明能干的郯城知县黄六鸿很快查明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根据法律,任长工应被判死刑。但是,黄六鸿发现有很大的减刑余地。王氏不守妇道,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任长工没有孩子,如果被判死刑香火势必断了。于是,黄六鸿给出了当时法律语境下最公正的判决,任长工判重板杖打,并长期戴枷。
案件发生后第三天,黄六鸿来到了这个村庄。
王氏的尸体仍然躺在雪地上。黄六鸿命人把尸体抬出来,她看上去几乎好像活着一样,严寒给她死去的脸保留了生命的色彩。黄六鸿注意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布软底睡鞋,内衫是蓝的,薄薄的内裤是白的。
村里老妇从王氏身上还搜出了几枚铜钱,其中一枚似乎还有一丝余温。
案件查明以后,黄六鸿命人好好安葬王氏。
根据当地的习俗。王氏的嘴里塞了一枚用红纸包好的“康熙通宝”,俗称“擎口”。
穿好寿衣后,王氏一手握着一串铜钱,一手握着小米饼子,这是为死者在冥间对付小鬼和恶狗用的。
随后,王氏被装进了棺材,埋在她家附近的一块地里。
雪一直在下着,大地一片宁静,她好像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在离郯城约700多公里的北京紫禁城,18岁的康熙皇帝正亲自扶犁耕田,这是历史记载清朝皇帝入关后首次举行耕藉礼。
年轻的康熙皇帝踌躇满志、雄心勃勃,他的眼里,是大清帝国蒸蒸日上的盛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