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已知性等级
3.1.2.1 已知性等级理论
已知性等级(Givenness Hierarchy)理论是Gundel、Hedberg和Zacharksi(1993)在关联理论的框架下在之前的系列论文(Gundel,Hedberg&Zacharksi,1988,1989,1990)基础上提出的。关联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人类认知的基本目标是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实现满意的认知效果,语言理解也是如此。语言理解的认知过程包含了许多推理的过程,听话人在接触到语言形式并将其解码为具体信息的时候,往往会同时对未以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的潜在意义作出语用推理。语言理解中的消歧、会话含义以及指称都是以此为基础的。(Gundel et al.,1993)因此,在语言的建构与理解过程中,语法与语用两个体系相互作用,同时对这一过程起制约作用。关联理论正是语用体系中的制约原则之一,它的基本目标是解释人们是如何获取合适的认知语境来理解话语的。正是在这样的理论框架下,Gundel et al.(1993)认为,人们可以通过语言形式推理出未在形式上有所表达的信息,于是提出了已知性等级这一理论,希望可以根据语言形式判断相应信息在人们大脑中的认知状态。
上一小节已经提到,在信息结构研究中,不同学者对已知/新信息的定义各有侧重,且发展出更为细化的类别。Gundel et al.(1993)认为有必要对已知/新信息的各种不同层次作出区分,以理解语法对信息结构特征所起的作用,并更准确地表述信息在大脑认知中所处的不同状态。Gundel et al.(1993)的切入点是语词的表现形式与信息认知状态之间的关系,认为话语中某一所指所表达信息的已知性也就等同于其可预测性,而可预测性是存在程度的差别的。Gundel et al.(1993)认为,说话人使用不同的限定词与代词的形式,是假定这些形式在听话人脑中进行处理时具有不同的信息认知状态,即信息在听话人脑中得以记忆以及关注的状态。如图3.1所示:
图3.1 已知性等级量表
注:Gundel et al.(1993)提出的已知性等级量表的主要依据语言是英语,本书的研究也可以尝试检验它在现代汉语中的解释能力与适切性
图3.1的已知性等级量表中,信息的认知状态体现为六种状态,分别是in focus(焦点的)、activated(激活的)、familiar(熟悉的)、uniquely identifiable(可唯一识别的)、referential(有指的)以及type identifiable(类指/类别可识别的)六种,在量表中从左到右排列,对应于信息在听话人认知中最活跃到最不活跃的状态,也就是已知性程度最高到最低的排列。这六种信息认知状态与英语中的限定词与代词的使用形式有所对应,也就是说,各不同信息认知状态是使用相应不同指称形式的充分必要条件。(Marchant,1994)以下就对六种信息认知状态及其对应的指称表达形式分别作解释说明。
(1)在说话人使用代词“it”(以及其他人称代词)时,听话人能够将其与当前话语中正讨论的焦点或中心相联系,即听话人可以将语言形式“it”(及其他人称代词)所携带的信息理解为“焦点的信息”,是当前话语正在关注的对象。(Gundel et al.,1993)
(2)在说话人使用指示代词“this、that”或者“this+N”的形式时,听话人能够将其对应于自己即时工作记忆中的某个唯一表征,包括话语的参与者或者即时话语语境中的实体,也就是说这些语言形式所携带的信息对听话人来说处于“激活的”认知状态。(Gundel et al.,1993)
(3)在说话人使用“that+N”的表现形式时,听话人应当可以将其与自己记忆(可能是长时记忆)中的某个唯一表征建立联系,即它所携带的信息对听话人而言处于“熟悉的”认知状态。(Gundel et al.,1993)这里的“长时记忆”也包括人们的常识与世界知识。
(4)在说话人使用定冠词“the”限定某名词短语N时,听话人在对该名词短语进行认知处理之后应该可以将其识别为某个唯一的表征。假如在听话人的记忆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表征,那么他/她可以为其建立一个对应表征。“the+N”的形式所携带的信息认知状态为“可唯一识别的”。(Gundel et al.,1993)
(5)接下来一个层次的信息认知状态为“有所指示”的状态,可以经由语言形式“indefinite this+N”进行推断。“Indefinite this”是Prince(1981)提出的this的用法之一,通常出现在陈述性的话语中,用于将新实体引入话语,尤其是对听话人来说并不知晓的实体。[1]当说话人使用“indefinite this+N”这一形式时,在说话人脑中应该是有其指向的确定具体的实体,而听话人在对整个句子进行认知处理后应当也可以将其与某个唯一表征建立联系;由这一形式所负载的信息的认知状态为“有指的”状态。(Gundel et al.,1993)
(6)当说话人使用不定冠词a/an+N的形式时,说话人脑中并不存在某一具体的个体实体与之相应,而听话人应该可以借此将其与该实体的类别表征相联系,而非个体表征;这一指称形式所指向信息的认知状态为“类指/类别可识别的”。(Gundel et al.,1993)
图3.1中六种类别的信息认知状态,由左到右按照听话人脑中最活跃的状态到最不活跃的状态排列,是信息已知性程度从高到低的排序。对应的指称表达式中,左边四种都是有定的表达式,而右边两种则是无定表达式。换句话说,量表中最左端的信息状态为最为确定的状态,在当前的话语中最活跃,是听话人正予以关注的信息;而排在最右端的信息状态是最不确定的状态,听话人无法对其进行具体的辨别,而只能识别它的类别。
已知性等级包含了两种关系,首先是信息认知状态与指称表达形式之间的对应关系。其次,依照认知状态的活跃程度排列,六种状态之间存在从左到右的蕴含关系,上一级认知状态蕴含下一级认知状态。(Gundel et al.,1993)例如,假如话语中某一实体的信息认知状态是焦点信息,那么它必然同时也是激活的、熟悉的、可唯一识别的、有指的以及类别可识别的。这就如同假使有一个人有十辆汽车,那么他也可以说是有九辆车、八辆车等。
3.1.2.2 现代汉语中的已知性等级对应表现形式
Gundel et al.(1993)的已知性等级理论是以英语为目标语言而提出的,而本书所要考察的是现代汉语话题结构的信息特征,因此有必要在现代汉语中对已知性等级理论做一个相应的对照。
在现代汉语中有一个相当常用的指称形式:零形回指(zero anaphora),指的是一种没有语音形式和表达形式却有意义的回指。学者们普遍认为零形回指形式在话语中出现时,往往它所指向的实体的信息在当前话语参与者认知中是最为活跃的,已知性最高,需要听话人付出的认知努力最少,这与省力原则是相符的。陈平(1987b)指出,汉语回指主要由三种形式表达:零形回指、代词回指(pronominal anaphora)以及名词回指(nominal anaphora)。其中零形回指频率最高、分布最广,被认为是汉语回指的标准模式。(Li&Thompson,1979)由于句法的限制,零形回指在英文中出现的频率没有在现代汉语中那么高,因而在已知性等级理论中也没有将零形回指包括其中。Gundel et al.(1993)认为,已知性等级理论在现代汉语中的对应表达可如图3.2所示:
图3.2 现代汉语已知性等级量表
可以看出,Gundel et al.(1993)给出的现代汉语表达形式列表中,缺少了与“熟悉”以及“有指的”两种认知状态相对应的表达,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汉语中语词形式表达的信息不存在这两种认知状态,也不意味着没有语词形式可以表达处于这两种状态的信息。我们可以来看例1、例2:
(例1)
→<sp>:(省)也就是说,啊,培养一个君子.不能仅仅成了一种工具,这个是不行的。成了一个工具那就是.技能型的。这样子.爱因斯坦.他也讲了这个问题,他说专业教育只能使学生成为一种有用的工具,但并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省)
(U9)
(例2)
→<sp>:(省)呃今天所有嘉宾都是.呃挺特立独行的在我们看来。而这最后一位嘉宾呢,她.更加可能性格张扬一点,可能这跟她的个性呃个性更张扬更更奔放更自由一点,可能跟她从事的艺术职业是有关系的。(省)
(U3)
例1取自会话语料U9。横线标注的小句中,人名“爱因斯坦”处于小句话题的位置,依据已知性等级量表来考察它所传递的信息,应该可以判断它的信息认知状态为“熟悉的”。虽然在上下文以及情景语境中都没有“爱因斯坦”可以指向的实体,但是会话参与者以及现场的所有观众在对它进行认知加工时都不会觉得困难,因为它存在于人们的长时记忆中。
例2取自会话语料U3。画线小句处于话题位置的短语“这最后一位嘉宾”在形式上为指示词“这+修饰语+NP”。假如上下文语境或者情景语境已经出现了该短语的指称对象,那么这一信息应该是激活的状态。然而,事实上,在播放这一段电视采访视频时,该小句的上文以及当时镜头所给出的情景语境中,都没有任何有关这个嘉宾的信息或者画面。在说话人说完这句话之后,电视画面才切换到介绍该嘉宾的视频片段上,播放完毕之后才给出了嘉宾的镜头。对于电视观众而言,尽管“这最后一位嘉宾”是说话人新引入话语的实体,但他们知道说话人是将其指向某一确定的实体的,而观众在听完后也可以将其与某个特定的实体建立起联系。同时,这一短语引入的实体此后也成了话语关注的对象以及话语的参与者,这一点符合Prince(1981)对“indefinite this+NP”的特征的阐述。因而,在此处,“这最后一位嘉宾”表达的信息应该是“有指的”状态。
从例1、例2可以看出,尽管Gundel et al.(1993)没有指出可以对应于“熟悉”与“有指的”状态的现代汉语表达式,我们在具体语料中仍可以较为明确地进行辨别。
图3.2中已知性等级对应现代汉语的表达形式非常有限,只包括了零形式、代词、这(+名词)、那(+名词)、一(+名词)几种形式。事实上,现代汉语中的话语指称表达式远不止这几种,还包括属格短语修饰的名词短语、关系小句修饰的名词短语等。此外,Gundel et al.(1993)在将汉语中的指称表达式与信息认知状态进行对应时,并没有考虑到有些表达式的特征。例如,张伯江、方梅(1996:156-157)发现,“这+NP”在某些小句中表达类指;LaPolla(1995:305)认为在现代汉语中,几乎任何类型的所指都可以由一个没有显性标记的光杆名词来表示。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对话题的形式与信息特征的观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检验已知性等级量表在现代汉语中的适用性,同时调整与丰富已知性等级理论在现代汉语中的应用。在对语料进行整理时,笔者将处于话题位置的各种短语都依据Gundel et al.(1993)的已知性等级量表进行对照,同时综合以下要提到的Prince(1981)的熟悉度量表以及语境信息,对话题的信息特征进行记录与整理。
3.1.2.3 已知性等级的不足之处
已知性等级理论也并非十全十美,这一理论事实上无法解释所有的指称形式及其所指的信息认知状态之间的对应关系。Grice(1975)会话含义理论中的量准则提出以下两条细则:
(1)说话人所说的话应当包含当前交际目的所需要的足够的信息。
(2)说话人所说的话不应当包含多于交际目的需要的信息。
那么根据第一条细则,说话人在话语中使用已知性等级量表中的某一指称形式时,他/她的会话含义是这为交际提供了足够的信息,那么此时量表中位于它左边的表达更确定信息的形式就都不合适,对应的信息认知状态也不适切。(Gregory&Michaelis,2001)例如,说话人使用the+N时,那么他/她要表达的信息的状态就是可唯一识别的,同时是有指的且类别可识别的,却不可以是熟悉的、激活的或焦点信息。但是,根据量准则的第二条细则,当说话人在使用量表中某一信息状态较弱的指称形式时,也就是提供较少的信息时,有可能他/她要表达的信息状态却要比它对应的状态更活跃,需要听话人自己依据相关的信息推理得出。(Gundel et al.,1993)这样一来,根据表达形式判断信息的已知性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有偏差,认知状态与表达形式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会被打破,那么交际双方就无法仅仅依赖指称表达式的形式来判断信息的认知状态。
除此以外,Gregory和Michaelis(2001)还举例说明了在理解指称形式所负载信息的认知状态时,不能忽略语境的作用。例3、例4是他们使用的例子:
(例3)The kids,they are real people and they are interesting and,
(例4)
B:Both my husband and I work and our children are sixth,fourth,and third grade.And the school yearsare wonderful,they're just wonderful.
A:Uh-huh.
B:The kids,they are real people and they are interesting and,
(Gregory&Michaelis,2001:1683)
如果仅仅依据指称形式来判断信息的认知状态,比如单独看例3,the kids这一指称形式在已知性等级量表上对应的信息状态为“可唯一识别的”。但是,如果把目光投向更大的语境,即例4,可以发现the kids所指的信息在上文中已有提及,之前的形式为our children,因此该句中the kids所表达的信息的认知状态应该是激活的,而不是可唯一识别的,是由对话语篇上文激活的信息。这个例子说明,如果希望更合理地利用已知性等级量表的话,需要明确的不仅仅是说话人使用的指称形式,还需要知道当时的话语语境。
现代汉语中的例子也可以说明考虑语境信息的重要性。通常话题应该是有定成分,无定成分无法做话题,但是如果在具体语境中考察,会发现在真实会话中,无定成分也可以做话题。笔者用Gregory和Michaelis(2001)的方式结合语境来解释例5至例7。
(例5)这个小伙子啊,爬上了山顶。
(例6)?一个小伙子啊,爬上了山顶。
(徐烈炯、刘丹青,2007:143)
(例7)
<sp1>:那后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这个机会.来了,你就在农村开始当机电工了?
<sp2>:当时我.好多事情都是自愿的,比如说邻居啊或者是我们同学啊.或者是朋友啊他们家有点什么问题.就是像开关..呃..短绳啦,开关不.就不弹啦.呃灯不亮啦,
<sp1>:(0)那他们为什么会找到你呢?00:10:24-5(省)
<sp2>:后来就我.就说是说为什么能到抽水站上去,也是就是说一开始搞这个电啊,这啊那个,这个不由得我.就.这么产生这么个兴趣以后,我就是说在.当时还买的那农村电工啊什么我就继续慢慢学着看着。00:10:52-8
→<sp1>:在农民眼里面,如果一个小伙子,他能当上电工,他有一技之长,在农民心目中,这是一个什么位置?受人尊敬吗?
<sp2>:对,是受人尊敬的。后来到.我到抽水站上以后,就.有一个师傅,这个师傅原来就是我们.大队的电工。(省)
例5与例6是徐烈炯和刘丹青(2007:143)用来对比的例子,他们认为例5是成立的,而例6难以接受,句首短语因其无定特征而不能接受话题标记,并因而得出话题位置排斥无定成分的结论。我们可以用已知性等级量表对例5至例7进行分析。例5中的“这个小伙子”所对应的认知状态为激活信息,它当然同时也是熟悉的、可唯一识别的以及有指的。有定有指的信息是可以作为小句的话题成分的,因此该句并无任何不当之处。例6中的“一个小伙子”的形式在已知性等级量表中对应的信息状态为类指,为无定信息,根据Li和Thompson(1976,1981)与曹逢甫(1979/1995,2005)等人的研究,这样的信息是不适合放在话题位置的,因此是不合句法的。然而,在例7中,同样是“一个小伙子”位于小句的句首,根据上文讨论Grice(1975)的量准则第二细则,说话人在使用信息不充足的语言形式时,可以以会话含义的形式指向信息量更大、认知状态更为活跃的、已知性程度更高的信息。既然此处“一个小伙子”并非为了引入新实体,谈话双方及现场观众可以很容易地在即时工作记忆中将该短语的信息识解为谈话的一方sp2。也就是说,说话人以量表中对应已知性最低的名词短语表现形式传递了已知性程度更高的“激活”状态的信息。
这一点完全有赖于语境的支撑,而不是光凭孤立句作出的判断。例7的句首短语虽然在形式上是无定的,在信息状态上却是有定且有指的,在小句句首充当话题就不存在合法性的疑问。由此可见,将话语置于其产生的语境中,考虑到说话双方的存在及其角色、意图等信息,并以话语发展的视角来对语句进行分析,会比孤立句分析以及单凭语言形式进行判断要更为准确。真实场景中语境对话语的信息起到了支撑与补充作用,同时也对说话人语言形式的选择造成了影响。
从例5至例7我们看到,仅仅以指称表达的形式为依据对其携带信息的认知状态作出判断会产生误差,这是在分析时需要同时参照Prince(1981)的熟悉度量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