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变革的批判进路

二、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变革的批判进路

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理论和批判精神,是在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艰苦历练和斗争中,同时也是在自身思想范围内批判旧信仰、构建新理论的自我否定和超越中,不断形成和发展并最终实现的思想变革,产生了指导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科学的、批判的新世界观——唯物史观,“一种内含着‘否定性的辩证法’的‘真正批判的世界观’”[110]。这一“真正批判的世界观”即唯物史观见证了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革命与革命的思想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是在对旧世界的批判中展现自身思想变革的进路,同时也是从自身思想的变革中铺开对旧世界的批判进路,体现了思想的变革与批判的进路的高度统一。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更加深刻地批判和揭示了旧世界的精神状况及其内在矛盾,以及发现了新世界的文化前景及其实现路径。在唯物史观形成的思想变革的推动下,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问题的批判性分析和观点、对旧世界的文化批判也实现了革命性的变革。文化批判实现变革的过程反映了思想变革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对整个资产阶级旧社会发起彻底地、无情地批判,建立了革命性的文化批判进路。

(一)思想变革的实质

马克思在回顾自己和恩格斯的思想发展历程时就表明对德国哲学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思想的变革不是在纯粹自身范围内的思想变革,而是在对从前的哲学信仰以及当时的意识形态的批判和超越中所推进的思想变革。对于他们所要清算和批判的哲学和意识形态,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这个心愿是以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来实现的。”[111]从这句话的历史语境来看,在思想变革的历程中,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旧世界的理论任务是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这些哲学形式最主要的莫过于他们曾经参与过和信仰过的青年黑格尔主义和费尔巴哈哲学。同时,青年黑格尔主义、费尔巴哈哲学也曾经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武器和桥梁。在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恩格斯对青年黑格尔主义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又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的一次深化和推进,从而达到对其所代表的旧世界文化精神最彻底的一次文化批判。

1.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理论缘起

从理论渊源上看,黑格尔哲学的基本精神成为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重要基础。最特别的是,黑格尔宏大深邃的哲学体系中所展现出自然界、人和精神的运动变化发展的文化精神为马克思恩格斯形成否定性和超越性的批判意境和思维方式提供了近代西方哲学中最深厚的文化底蕴。更重要的是,正是这种文化底蕴,却推动着马克思恩格斯对这一文化底蕴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对旧世界的文化批判是与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紧密关联的。从马克思以黑格尔为题名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就可见一斑。从深层意义上看,马克思恩格斯是在批判黑格尔哲学中练就和发挥了自己的批判精神,也因为批判这种宏大深邃的哲学体系使得自己积淀着彻底深刻的批判精神。

马克思恩格斯识破了黑格尔哲学的玄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整个这种德国历史编纂学的最终的、达到自己‘最纯粹的表现’的成果。对于德国历史编纂学来说,问题完全不在于现实的利益,甚至不在于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纯粹的思想。”[112]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黑格尔哲学即便是最高境界的理性文化,充其量也只是思辨的理论、纯粹的思想。黑格尔的整个哲学就是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理论体系。换句话说,黑格尔哲学至多编造了无与伦比的“思想的历史”,却未能改变人所生存的现实的历史。当然,在对这一唯心主义的批判中,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了黑格尔哲学极其重要的成果——辩证法。马克思在批判“现代德国的批判”时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视为本质问题来分析和评判,亦即意味着辩证法蕴含着一种批判和否定的内在逻辑,要从内在逻辑明确和发挥黑格尔辩证法对于现存世界的否定性的理解。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113]以扬弃为内在逻辑的否定性的辩证法,作为唯心主义的理论成果,在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的社会现实和人的生存困境的经验研究和强烈关切下,成为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哲学的理论武器并在这种批判中转变为唯物主义的理论成果——唯物主义辩证法。在唯物主义辩证法对社会历史现实的观瞻下,揭示出现存社会所具有的否定性和超越性的现实逻辑和历史进路,特别是促进了马克思恩格斯找出了物质生产和阶级革命在这种否定性和超越性的现实逻辑和历史进路中的根本意义。

可见,对黑格尔哲学的否定和超越,展现出走向新世界观的批判精神。更重要的是,就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逻辑进路一样,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在批判旧理论中发现新理论。这样一来,实质上也就表征着真正批判的新世界观从旧世界中脱胎而出,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取代黑格尔的唯心史观,实现了思想的根本变革,也是近代文化批判精神的一次理论革命和科学转向,开创了一种新的批判性的现代文化精神——基于唯物史观的文化思想。

2.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重要进阶

费尔巴哈哲学曾经是批判黑格尔哲学的思想武器,也是马克思恩格斯用来批判黑格尔哲学的思想武器。马克思恩格斯对作为批判唯心主义哲学的费尔巴哈哲学给予过高的赞赏。正如恩格斯在评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时所说:“在自然界和人以外不存在任何东西,我们的宗教幻想所创造出来的那些最高存在物只是我们自己的本质的虚幻反映。魔法被破除了;‘体系’被炸开并被抛在一旁了,矛盾既然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之中,也就解决了。”[114]马克思也曾评价了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证明了哲学不过是变成思想的并且通过思维加以阐明的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哲学同样应当受到谴责。”[115]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宗教般的理性哲学的批判,揭露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实质,给马克思恩格斯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以及进入唯物主义哲学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台阶和思想启发。

然而,马克思恩格斯不是仅仅达到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层次,而是达到了对批判的批判。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远超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对于马克思而言,不仅识破了黑格尔哲学的选集,也洞悉了费尔巴哈哲学的要害。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就专门对费尔巴哈哲学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究其根本,费尔巴哈哲学的要害就在于唯物主义的不彻底性,从而也就未能达到对黑格尔哲学的彻底批判,甚至在历史观问题上倒退到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论范畴。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哲学主要是其唯物主义的要害,在于直观性的思维而非实践性的思维。也就是说,因为这种直观性的思维,最终会把整个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引向对既存社会现实的感性的、表面的理解,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116]在直观性的思维主导下,原本批判性的立场就蜕变为非批判性的立场,窒息批判性的力量。

此外,马克思恩格斯还深刻地洞悉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真正要害——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117]在马克思恩格斯眼中,费尔巴哈在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决定了费尔巴哈哲学根本无法揭示其所处的旧世界的发展进程及其内在矛盾,也无法彻底揭露他所批判的黑格尔哲学的精神实质,更无法找到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实践方式和革命道路。

3.对青年黑格尔主义的批判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焦点内容

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也曾以青年黑格尔主义的理论姿态崭露头角。马克思恩格斯基于青年黑格尔主义对黑格尔哲学的强烈批判而用了富有批判意蕴的名字——批判的批判来称谓他们。然而,正是在参与青年黑格尔主义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中马克思恩格斯识破了青年黑格尔主义的秘密。马克思恩格斯的《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最集中地展露出对青年黑格尔主义的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黑格尔学派虽然解体了,但是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被批判地克服。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各自抓住黑格尔哲学的一个方面,在论战中互相攻击。费尔巴哈打破了黑格尔的体系,简单地把它抛在一旁。但是简单地宣布一种哲学是错误的,还制服不了这种哲学。”[118]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青年黑格尔主义批判甚至打破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体系。但实际上批判的任务并未完成,青年黑格尔派却从各自的哲学立场对他们所批判的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发挥。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施蒂纳的“唯一者”、施特劳斯的“实体”就是既批判又发挥了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范畴和集中体现。这些哲学范畴本身就已经暴露出其唯心主义的实质。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黑格尔哲学也好,青年黑格尔主义也罢,它们始终是在同一类哲学精神、哲学基地上的相互对立而已。“老年黑格尔派认为,只要把一切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了一切。青年黑格尔派则通过以宗教观念代替一切或者宣布一切都是神学上的东西来批判一切。”[119]

通过两者的对比,就可以清晰地发现青年黑格尔主义的秘密所在:“批判的批判的主要秘密之一,就是‘观点’和用观点来评判观点。在它的眼中,每一个人跟每一种精神产品一样,都变成了观点。如果你看清了批判的批判的总秘密就是重弹思辨的老调,那么要发现观点的秘密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120]以此来看,青年黑格尔主义用批判的观点来批判思辨的观点,实质上只是在思辨的层面上否定和超越了思辨的观点,只是变换了思辨的观点即用自我意识的唯心论来批判绝对精神的唯心论而已。“他从宗教的外壳中剥出了这种神性的隐秘的内核,即伟大的自我感觉或自我意识,使其独立化,变成独立的存在物,并在‘无限的自我意识’的幌子下把它提升为批判的原则。”[121]这种批判的原则也就意味着青年黑格尔主义在根本上从未否定和超越黑格尔哲学的思辨观点。在这一意义上,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立场,批判的批判反而在批判中取消了自己的批判,在激进的批判中批判了自己的激进,从根本上暴露了自己的秘密——重弹思辨的老调。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理论仍然没有超出唯心主义的文化窠臼。

总之,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以及青年黑格尔主义,都曾是马克思恩格斯用以解释和批判旧世界的理论资源和精神武器。不妨说,没有这些理论资源和精神武器,就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和思想。当然,没有对这些理论资源和文化精神的批判,就更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真正革命意义上的理论和思想。实际上,通过使用这种理论资源和精神武器,马克思恩格斯得到了与同时代思想先驱及其思想材料进行深刻交锋的历练,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思想交锋的历练中最终抛弃了这种精神武器,但保留了前人思想材料的理论精华以及推进了这种精神武器内在的批判逻辑,使之成为新世界观的重要理论基础以及新世界观的批判精神要素。同时也正是这一基础和要素促进了马克思恩格斯清算了从前的信仰,进而实现思想的变革。这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思想所体现的不仅是对旧世界的文化问题的批判性分析,还体现了对自身所持有的文化思想的批判性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性的思想转变中彻底地摆脱了唯心主义的文化残余,全面开启了新唯物主义的理论建树,实现了思想的变革,在根本意义上就是建立起真正批判的新世界观并以此作为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先进文化武器。

(二)文化批判的变革

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变革,是唯物主义的新世界观不断批判和超越唯心主义的旧世界观的历程。思想的变革、唯物史观的确立,为批判旧世界提供了革命的指导思想和革命性的理论基础,推动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变革。文化批判的变革是思想的变革在关于旧世界精神文化问题上的表达和体现,是唯物史观作为改变世界的科学理论所具有的批判精神的展露和发挥。在这一意义上说,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思想的变革与文化批判的变革是一致的,对文化的批判是唯物史观对旧世界的批判的一种具体理论表达和实践取向,唯物史观作为思想变革的理论成果则实现了文化批判的根本转变,实现了对旧世界精神文化状况和人的生存方式的批判方式的根本转变,转变到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为根本立场的批判方式。文化批判的变革体现了思想的变革,在理论层面上落实在揭示社会矛盾和变革现存世界的唯物主义历史观。

马克思恩格斯在清算从前对唯心主义哲学的信仰后所重建的唯物主义新哲学,也就是重新确立起对整个世界的唯物主义理解。而且,作为思想变革的结果,这种通过清算唯心主义而重建的唯物主义,并非只是作为与唯心主义相对立的唯物主义,也并非只是研究世界物质性本原的唯物主义,而是一种立足于现实的、感性的、实践的人类社会的唯物主义,把唯物主义之“物”当作现实的、感性的、实践的社会存在来理解,当作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来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新唯物主义,超越了从前一切的唯物主义,因为旧唯物主义“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22]。同时新唯物主义也理所当然彻底超越了唯心主义,因为“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123]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变革中所形成的唯物主义新哲学、新世界观、唯物史观,找到了批判旧世界的真实立足点——人类社会。从思想变革的意义上说,马克思恩格斯把对旧世界的批判建立在新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或者说用新唯物主义来理解和批判旧世界。而且正是这种新唯物主义的缘故,他们能够通过这种新哲学的视野来唯物地观察和研究旧世界中最真实的物质状况——现实的个人及其物质生活的生产实践,并以此揭开社会的本质和历史的进程。这就是唯物史观之所以是新世界观的核心要义,也就是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所提到“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思想的变革以及唯物史观的确立,为马克思恩格斯对旧世界的文化批判建立了革命性的科学视野和理论基础,特别是从现实的个人和物质的生产所构成的实践论维度来深入地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研究,搭建起文化批判之“文化”通达社会历史现实的线索,敞开了批判性分析文化问题的现实源泉,奠定了批判性分析文化问题的实践论基础。

1.现实个人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的现实立足点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他们所批判的旧世界,不是哲学先驱们在“思想的历史”或理论的范畴中所呈现的概念世界,也不是纯粹客体的或自然的直观世界,而是有生命的个人所处的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是以现实的个人为前提,现实的个人及其生命活动构成了整个现实世界最基本的历史和事实。

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就是以现实的个人为前提来进入社会历史的范畴。“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24]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以现实的个人作为前提来考察社会历史的方法,首先展现出这一前提所具有的批判性内涵——对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批判,也就是批判了唯心主义对人的抽象理解以及旧唯物主义对人的直观理解。对现实的个人的前提性确认和把握,正是对资产阶级抽象人性论的否定和批判,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和超越旧哲学的一大突破口。

另外,以现实的个人作为考察社会的前提,不仅能摆脱抽象和直观的理论局限,而且还能使唯物史观对社会的研究和批判深入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之中。也就是说,现实的个人,无论是一个考察社会的理论范畴,还是一个考察社会的经验事实,为马克思恩格斯进入他们所批判的旧世界建立了“人化”的理论语境以及生存论的实践指向。所谓“人化”的理论语境,就是指在明确现实的个人的前提下,建立了进入人的世界的研究视域,对旧世界的批判紧紧围绕着现实的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对旧世界的批判往往是通过现实的人的范畴和话语来表达批判的意义,同样,对新世界的发现亦是如此。在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所说的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实质上就是在批判现实的人所处的旧世界中发现现实的人所面向的新世界。所谓生存论的实践指向,就是指在明确现实的个人的前提下,建立了彰显人的生存的现实向度。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现实的个人是有生命的、活生生的个人。这进一步说明了整个世界是有生命的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所要批判的旧世界是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并且首先是一个物质生活的世界。“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125]因此,对现实个人的前提性把握,为批判性研究文化问题建立了唯物史观理论基础,使文化批判始终坚持以现实的人为中心来展现否定性与肯定性、革命性与建设性相统一的辩证理解和实践取向,也正是如此在关切现实个人的基本立场上实现了文化批判的变革。最后,“人化”的理论语境以及生存论的实践指向,共同揭示了更深层同时也是最基本的社会基础和历史动力——物质生产。

2.物质生产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的现实突破点

有生命的现实的个人,要维系活生生的状态,满足生活的需要,不能单从肉体存在本身得以解决,也不能单从自然存在本身得以解决。相反,现实的个人为了要能生存,就必须进行物质生产。通过物质生产,现实的个人才能创造满足自身生存所需的生活资料,也才能建立从事其他社会活动的物质基础。物质生产构成了人之存在的最基本的现实规定性,决定了现实的人的生命状态。人的生存方式首先是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资料的方式。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126]物质生产从根本上构成并展现了人成为人自身的现实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把对现实个人的前提性把握推进到对人之存在的现实性规定。现实的个人,就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而不断延续生命存在的人。现实的人通过自己所从事物质生产而实践性地改造自然世界并创造属人世界,同时也就是创造现实的人本身。物质生产的方式决定人所生活的方式,也就决定了人所存在的方式。人的生存状态在根本上就是其物质生产的状态。物质生产是“人化”和“化人”相统一中的最基本的现实内容,在最基本的现实意义上,人通过物质生产而“人化”,物质生产也在“化人”。

物质生产作为现实的范畴和过程,是超越旧世界观的基本依据,这种超越,就是从根本上否定理性演绎、范畴抽象、观念思辨对人及其存在的唯心主义理解和定论,亦即突破了哲学先驱们从设想的、想象的方式来规定人的传统范式,在理解人的问题上用物质生产的实践方式来否定和超越概念生产的思辨方式,把由概念生产而来的抽象的人转变为从事物质生产而活的现实的人。马克思恩格斯所指的物质生产,对于唯心主义抽象人性论和旧唯物主义直观人性论具有否定和批判的意义。那么,要超越旧世界观,就要从理性范畴的矛盾中回归到现实个人的生活。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指出:“理性在作为非理性的非理性中就是在自身。一个认识到自己在法、政治等等中过着外化生活的人,就是在这种外化生活本身中过着自己的真正的人的生活。因此,与自身相矛盾的,既与知识又与对象的本质相矛盾的自我肯定、自我确证,是真正的知识和真正的生活。”[127]对物质生产的考察,从理性范畴的矛盾向现实生活的回归,就彻底转换了文化批判的论域,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人的现实和社会的矛盾。

此外,物质生产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的现实突破口,其意义还在于揭示了人的存在与人的意识之间的真实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128]物质生产不仅决定了现实个人的生命存在状态,而且决定了现实个人的思想意识状态。现实个人的精神活动取决于他们所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可见,马克思恩格斯的新世界观固然是一种新唯物主义,但并非“唯物是从”,而是在揭示人的物质生活的现实性上解决了人的存在与人的意识之间的关系问题,对人的精神生活、人的思想意识作出科学的解释。“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29]要考察人的存在与人的意识的真实关系,就得从物质生产中去理解。也只有从物质生产中去理解,才能从根本上把握人的意识的本质。这种基于物质生产并继而从物质生产来考察意识本质的思路和方式,展开了唯物史观从物质经济层面切入和进入精神文化层面的逻辑进路,从而奠定了文化批判的重要理论基础。从马克思所说的“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深层意义以及唯物史观的理论旨趣上看,这种逻辑进路也就意味着在批判旧世界的物质经济状况中也批判旧世界的精神文化状况,在批判人的物质生存状况的同时也批判人的思想意识状况。正是如此,物质生产成了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性分析文化问题的现实突破点。

3.社会关系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的现实出发点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现实的个人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而不断延续生命存在的人。那么,这种个人不是孤立的个人、唯一的个人,而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进行相互交往并形成一定的相互关系的个人。“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130]现实的个人之现实性,不只在于肉体组织的现实性,也在于物质生产的现实性,还在于社会关系的现实性。也就是说,肉体组织的存活、物质生产的实践、社会关系的交往以及思想意识的发展,构成了现实个人的全部的真实内涵。

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31]现实的个人就是社会的个人,不是自然的个人,也不是抽象的个人。换句话说,人所生存的世界,不是自然的世界,也不是概念的世界,而是社会关系所构成的现实世界。至此,与马克思恩格斯所指的现实个人、物质生产一样,社会关系同样对于唯心主义抽象人性论和旧唯物主义直观人性论具有否定和批判的意义,以至于对那种将人淹没于理论范畴的唯心主义和将人僵化为直观范畴的旧唯物主义同样具有否定和批判的意义。社会关系除了具有这种理论的批判意义,还有现实的批判意义。所谓现实的批判意义,是指从社会关系来寻找和确定现实的人的本质,能够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来揭示出现实的个人在物质生产的实践活动中所处的真实状况。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视域中,这种人之人之间相互关系的真实情况,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所有论述中,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家庭关系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关系、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由此揭示出人在社会关系中的生存困境,特别是无产阶级所处的被压迫被统治的阶级关系。

具体来说,其一,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恩恩格斯指出:“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132]这里主要是指明人形成社会关系的自然基础,自然是人的肉体组织得以存活的客观条件。其二,对于人的家庭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这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这种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会关系。”[133]这里主要是指明社会关系的原初状态和血缘基础。其三,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关系。物质生产作为现实个人的生存基础,贯穿着人类社会的整个历史进程。在资产阶级文明的历史阶段,物质生产已经发展到了以分工基础的工业化时代。在物质生产的劳动过程中,人们的社会关系主要表现为分工关系。正是对于社会关系进行这种“分工关系”的透视和分析,引出了内在于社会关系之中的人们物质利益冲突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境遇。马克思恩格斯还发现,这种分工又与私有制有紧密关系,从经济上使整个社会分裂成两大集团之间相互冲突和矛盾的社会关系。可见,从对人的社会关系的本质性确认到对人的分工关系的矛盾性分析,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更为深入地推进了对旧世界的人的生存条件的唯物史观考察,同时也更深刻地推进了对旧世界的人之社会矛盾的文化理论审视,实质上也就推动着文化批判的理论基础向唯物史观的变革。在这一考察和审视中,从社会关系到分工关系的深入剖析,最后就是深化和延展了“社会关系”的批判逻辑:把“社会关系”推进到“阶级关系”。其四,对于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分工的形成以及私有制的确立,所反映的是置于其中的两种利益的对立。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特别是在我们以后将要阐明的已经由分工决定的阶级的基础上产生的,这些阶级是通过每一个这样的人群分离开来的,其中一个阶级统治着其他一切阶级。”[134]马克思恩格斯对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关系的分析和批判,最后推进到对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的揭露和批判,亦即把社会关系的理解深化为阶级关系的理解,并突出这种阶级关系是对立的社会关系,所谓对立,就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和统治。换言之,这种对立的社会关系、阶级关系在实际上表征着无产阶级受奴役、受压迫的生存困境。至此,对社会关系的分析尤其是其对立性的突出,即对社会的矛盾冲突和人的生存困境的揭示,更进一步展露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强烈意向。社会关系成为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性分析文化问题的现实出发点。

总之,对现实个人、物质生产、社会关系的科学把握和现实定位,是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重要体现,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变革的核心要素。在唯物史观形成的思想变革中,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视野能通过现实个人及其物质活动进入现实个人的意识活动,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性分析能通过现实个人所处的物质生活过程而进入到现实个人的精神生活过程,由此形成批判性研究文化问题的理论逻辑:在批判旧世界人所面对的物质生存困境和阶级对立关系中同时批判旧世界人所遭遇的精神生活困境和意识形态统治,达到了唯物史观基础上的物质批判与精神批判的统一、经济批判与文化批判的统一,展现出“武器的批判”结合“批判的武器”的批判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