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武器”:文化批判的意识形态维度
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136]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具体语境以及马克思的基本立场来看,“批判的武器”主要是一种“理论”,也就是作为相对于物质力量而言的精神力量,就其性质而言“批判的武器”是精神性的批判方式,或者说是理论性、思想性、观念性的文化武器,也就是一种思辨性的理论。在这一意义上,“批判的武器”相当于批判的理论、批判的文化、批判的观念,反映在现实生活中就是纯粹的理论批判、文化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变革之前,亦即在清算从前唯心主义哲学信仰之前,也使用过精神性的批判方式,在使用“批判的武器”中展现了文化批判的意识形态维度,对现存社会的诸多意识形态作出了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所引述的那些反对和责难共产主义的人们的错误观念中提到:“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的观念等等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固然是不断改变的,而宗教、道德、哲学、政治和法在这种变化中却始终保存着。此外,还存在着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如自由、正义等。但是共产主义要废除永恒真理,它要废除宗教、道德,而不是加以革新,所以共产主义是同至今的全部历史发展相矛盾的。”[137]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恰恰就是要废除这些所谓的永恒真理,废除宗教、道德、哲学,消灭这些旧世界的意识形态。依据这些论述和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在精神层面上的文化批判、意识形态批判主要是对旧世界的宗教、道德、哲学的批判,在意识形态领域批判这些理论和思想,表现出对旧世界的宗教批判、道德批判、哲学批判,充分发挥了“批判的武器”的作用。宗教批判、道德批判、哲学批判构成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基本内容,是“批判的武器”的具体运用。最重要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即便曾使用“批判的武器”,但也不是哲学先驱们的那种“批判的武器”,因为马克思恩格斯逐渐认识到这种精神性的批判方式不能代替物质性的批判方式,要解决物质性的现实问题必须用物质性的现实手段,精神性的批判方式无法解决物质性的现实问题。
实际上,正是曾经在意识形态领域上使用过精神性的批判方式(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这种批判方式已经内在地包含着不断形成和发展的唯物史观的“批判的武器”)以及与此同时所信仰过那些旧哲学的理论原则,马克思恩格斯能够清算从前的唯心主义哲学信仰,在这一意义上说,清算从前的哲学信仰,是为了不再使用从前的“批判的武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不再用宗教批判、哲学批判、道德批判等来反对资产阶级社会,也不会鉴于这种“批判的武器”的思辨性而完全抛弃思想先驱们的一切理论。在马克思看来,如果把这种“批判的武器”与人民群众相结合,也会变成改变旧世界的物质力量。然而这里的“批判的武器”已不再是思辨性的理论,而是革命性的理论——唯物史观。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在使用了“武器的批判”之后所继续使用的“批判的武器”,在理论形态上是唯物史观的宗教批判理论、道德批判理论、哲学批判理论,在批判方式上是基于唯物史观对宗教的批判、道德的批判、哲学的批判。“批判的武器”是在“武器的批判”主导下并最终落实于“武器的批判”的批判方式。就此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使用的“批判的武器”不仅对其批判对象展现出批判逻辑,同时也在对批判对象的批判中对“批判的武器”展现出批判逻辑,在对旧世界的宗教批判、道德批判、哲学批判中同时蕴含着对宗教批判的批判、对道德批判的批判、对哲学批判的批判,最终实现了用“武器的批判”取代“批判的武器”,达到了科学的“批判的武器”与革命的“武器的批判”相结合。在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恩格斯开显了一种文化批判的辩证法,深刻体现了对文化的批判与对文化批判的批判的辩证统一,充分展示了文化批判的变革的实质意义。
(一)宗教批判
马克思指出:“就德国来说,对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经结束;而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138]对宗教的批判,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已经是哲学先驱们前赴后继的批判任务,是近代西方张扬人性、推崇理性、向往自由的文化精神的重要体现。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时代,青年黑格尔派也已经对宗教采取了激烈的、无情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青年黑格尔派同意老年黑格尔派的这样一个信念,即认为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不过一派认为这种统治是篡夺而加以反对,另一派则认为这种统治是合法的而加以赞扬。”[139]青年黑格尔派就是属于反对宗教统治的那一派。恩格斯在《论原始基督教的历史》指出了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在宗教批判上的“巨大功绩”是批判和认真研究了宗教史。青年黑格尔派不失为宗教批判的思想先驱,而马克思恩格斯则推进和超越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在对青年黑格尔派宗教批判的批判中剖析宗教的本质、基础和危害。
1.揭穿宗教的本质
马克思恩格斯宗教批判的首要任务,就是揭穿宗教本质,揭穿神圣形象。对于宗教的本质,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140]马克思恩格斯同费尔巴哈一样,从人与神的关系来揭穿宗教的本质:人的神化,或者说,是人的神圣化、神秘化。人的主体性变成了神的绝对性。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话来说,宗教的本质就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因此,揭穿宗教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要揭露神的本质。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所谓神无非就是用神圣化和神秘化的方式所改造过的人的本质和形象,并且成为凌驾于人之上的绝对理念和最高权威。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宗教本质上是与人这一主体相对立的抽象的主体性,是对人的奴役、人的贬低。神只是人对自身存在加以外化并达至最高抽象意义的文化。
因此,从人与神的关系来看,宗教、神,充其量只是人所创造的最抽象的自我意识,宗教精神颠倒了人与神的关系。马克思指出:“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据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就是说,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但是,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③宗教是颠倒人神关系的意识形态,是以神的绝对性来主宰人的现实性的意识形态。那么,对宗教的批判以及对宗教本质的揭露,就是要认清被宗教颠倒的人神关系并把被宗教颠倒的人神关系再颠倒过来,用人的形象揭穿神的本质,重新用人的主体地位取代神的至上地位。这种批判概括起来就是:人创造了神而非神创造了人。这种宗
③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教批判的立场是西方近代文化精神在宗教问题上的发挥和推进,充分展现了无神论的批判精神。
2.揭示宗教的基础
揭穿宗教作为人的神圣形象的本质,并非马克思恩格斯的首创,也不是马克思恩格斯宗教批判的全部要义,早在古希腊克塞诺芬尼对希腊神话的批判中就已经揭穿过神的人形。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揭露宗教的本质,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中已经完成了,更重要的批判任务在于揭示宗教的基础。也就是说,宗教批判不只是认清宗教的本质是人的自我异化,不只是将人神关系重新颠倒并做出人创造神的结论,因为这样的宗教批判即便已经十分激烈和无情,却仍然停留在颠倒关系的结论性、理论性的批判层面,对于消灭宗教本身尤其是对于改变宗教之外的现实世界是于事无补的。因此,宗教批判还要深入地揭示出宗教的世俗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对鲍威尔这位宗教批判家的批判中就明确表明了这一点:“鲍威尔先生只了解犹太教的宗教本质,但不了解这一宗教本质的世俗的现实的基础。他把宗教意识当做某种独立的本质来反对。”[141]宗教批判的真正意义,不是就宗教论宗教的本质,而是要找出宗教在世俗社会中赖以形成的现实基础。揭示宗教的基础,深刻体现了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此做出了进一步说明:“宗教从一开始就是超验性的意识,这种意识是从现实的力量中产生的。”[142]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宗教是人们以虚幻的方式对人的生存方式所作的精神表达,尤其是对人的生存困境所作的文化抗争。宗教说到底是对现实的人及其所处的世界在人的意识中的一种抽象反映,而且是一种从精神上支配人的虚幻性、超验性的自我意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则更为明确地揭示了宗教的基础:“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143]因此,对于这种源自日常生活的超人间、超验性、抽象性的精神力量,马克思恩格斯的宗教批判,就是要批判宗教所反映的那个现实世界、世俗社会。正如马克思所说:“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44]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科学地解释了宗教的基础,特别是从经济关系、阶级关系的现实层面上解开了宗教精神的世俗秘密和统治真相,并由此彰显了变革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意义。实际上,正是这种着眼于宗教意识形态的世俗基础的批判视野,促进了马克思恩格斯初步建立了考察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产实践的研究思路。马克思恩格斯也正是在对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产实践的科学研究中,找到了用来批判宗教以及彻底消灭宗教所赖以产生的现存社会的物质力量。
3.揭露宗教的危害
马克思恩格斯的宗教批判,始终围绕着人在现存社会中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奴役。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宗教作为反映旧世界及其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作为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作为虚幻性和抽象性的精神力量,对人们的社会生活带来了诸多危害。也就是说,揭穿宗教的本质,揭示宗教的基础,其现实意义在于关切和解决人的实际生活问题。
在资产阶级旧社会,宗教批判实际上是要揭露宗教对人的危害。马克思的一句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45],可谓是切中要害。这里所指的“鸦片”,主要是指宗教对无产阶级的思想毒害和精神奴役。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种精神鸦片给人带来“虚幻幸福”。这种精神鸦片的危害性,就在于从思想上麻痹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使之对世俗世界的丑恶和苦难产生模糊性、虚幻性的认识,甚至使之在“虚幻幸福”的精神世界中安身于苦难的旧世界。这样一来,从唯物史观的革命立场来看,宗教的危害就是压制和消弭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和反抗精神,使无产阶级苟存于世甚至在“虚幻幸福”中接受世俗社会和意识形态的统治。恩格斯指出:“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用精神手段去控制人民,影响群众的首要的精神手段依然是宗教。”[146]在恩格斯看来,虽然资产阶级社会已经处于摇摇欲坠的趋势,但统治阶级却力图用宗教的虚幻手段来掩盖这种趋势,控制人民的精神、模糊人民的认识。如果无产阶级不消除这种精神手段,则无法改变生存的处境,更无法实现真正的解放。对于这种危害性,马克思明确指出:“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尘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环——的批判的胚芽。”[147]宗教批判必须要打破这种虚幻性的幸福假象。宗教批判的任务是要捅破宗教的幻想,揭露宗教的危害,让无产阶级清醒地认识到自身所遭受的苦难和统治,而且要以革命的方式来摧毁摇摇欲坠的现存社会。
总之,宗教批判作为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旧世界的“批判的武器”,揭穿了人神关系颠倒的宗教本质,揭示了源自世俗社会的宗教基础,揭露了毒害人民思想的宗教危害。在宗教批判中马克思恩格斯愈加深入地将批判视域和研究思路置于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和生存方式之中,把批判精神日益建立在唯物史观的科学基础之上,打开了从社会物质生活和阶级革命实践上改变旧世界的现实进路,在对宗教进行批判的同时推进到对宗教批判的批判,在批判“批判的武器”中练就新的“批判的武器”。这既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变革的重要体现,同时也是其文化批判的积极发挥。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对宗教精神的文化批判转变为对现存世界的实践批判,坚持用“武器的批判”取代“批判的武器”,用物质力量来摧毁资产阶级旧社会。
(二)道德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把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作为毕生的革命事业,离不开对旧世界丑恶现象的强烈憎恨和对新世界美好前程的强烈憧憬。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对无产阶级深受剥削压迫的生存困境的深刻认识、对深受物质生活匮乏和意识形态支配的无产阶级的深刻同情,从道德情感上激发了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实践动力,在道德层面上表达了对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化批判,展现了革命家应有的道德批判。正是这种道德批判的精神,强烈地推动着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变革历程中批判当下的旧世界以及创立真正批判的新世界观。“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一新世界观的创立者,是同他们对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憎恨和对最广大劳动群众的深厚感情分不开的。”[148]然而,正是由于唯物史观的创立,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呈现出一种既是道德批判又非道德批判的复杂意境。实质上,马克思恩格斯在真正批判的新世界观的基础上,把道德批判从“批判的武器”提升到“武器的批判”,用革命的“武器的批判”结合科学的“批判的武器”,通过掌握群众使道德批判转变为革命实践,用物质力量来变革现存社会,从根本上解决道德批判的问题。
1.对旧世界道德状况的批判
正如马克思在《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所讲:“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49]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进步所造成的另一面就是非人化、反人道、无人性的生存困境。对于在中学时期就立志投身于“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事业”的马克思而言,目睹资产阶级文明时代的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特别是无产阶级在现实生活中所遭受的各种奴役、压迫、伤害,必然会燃起心中要改变世界和实现人类解放的革命烈火。不难想象,没有对无产阶级的深切关怀和同情,没有对丑恶现实的强烈痛恨和谴责,没有对美好未来的执着追求和信念,就不会有革命的动力,更不会有革命的行动。因此,马克思恩格斯作为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在理论研究和革命实践中,强烈地展现出对旧世界道德状况的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对旧世界道德状况的批判,无疑是深刻认识和揭露资产阶级文明时代的“不文明”: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的社会现实。当然,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并非只是有感而发、触景生情的道德批判,也不是形而上学、理性主义的道德批判,而是一种寓于真正批判的新世界观的哲学意义中的道德批判,是在唯物史观形成和发展中对资产阶级社会道德状况的批判。简言之,这是一种基于唯物史观的道德批判,或者说,是关于道德问题的唯物史观研究。因此,明确了道德批判的理论基础和立场,也是指明了道德批判的现实对象和任务。在唯物史观的科学视域中,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其所关切和解决的道德问题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和处于特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个人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从阶级立场上看,道德批判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所遭受的非人道的生存状况,谴责现存社会给无产阶级现实生活所造成的道德困境。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些生存状况和道德困境,集中体现在劳动过程的非人化、社会关系的金钱化、道德观念的永恒化。
首先,对于劳动过程的非人化,马克思尖锐地揭露出无产阶级在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中所遭受的奴役和苦难。特别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把劳动过程的非人化,用“异化”来进行描述和批判。“我们的出发点是国民经济事实即工人及其生产的异化。我们表述了这一事实的概念:异化的、外化的劳动。”[150]从这一语境所反映的现实来看,劳动过程的非人化,实际上就是人从事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是一种扭曲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的物质生产活动。马克思指出:“生产不仅把人当做商品、当做商品人、当做具有商品的规定的人生产出来;它依照这个规定把人当做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工人和资本家的不道德、退化、愚钝。”[151]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的异化劳动直接造成了无产阶级非人化、反人道、无人性的生存状态,严重伤害了人的生命存在和精神状态。就此而言,这种异化理论,是马克思在唯物史观形成的思想变革中展现文化批判精神的集中体现,强烈地表达了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化批判、对异化劳动的道德批判。
其次,对于社会关系的金钱化,马克思恩格斯尖锐地揭露了资产阶级文明中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共产党宣言》对此做了一番深刻的描述:“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152]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在生产力上超过了过往一切世代的资产阶级社会,是建立在资本与雇佣劳动者相结合基础之上的一种文明,这种文明扭曲了过往世代中人与人之间的传统社会关系。
在生产力发达的资产阶级时代,资产阶级用金钱把许多曾经令人尊敬的社会活动变成了为己发财致富的雇佣劳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演变为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即便是家庭关系,只要能与资本相结合,能满足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需要,也别无例外变成金钱关系。这是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的一种批判性发挥。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资产阶级社会却把这一“总和”的社会关系扭曲成单一的金钱关系。换句话说,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情谊、关爱被金钱所支配,道德被物化,原本建立在情感关系上的社会交往已变为建立在金钱关系上的商品贸易。在这一意义上说,所谓资产阶级社会就是一个金钱社会,金钱成为维系人们社会关系的纽带,成为衡量人们社会生活的标尺。更严重的问题是,金钱社会必然导致这个时代的世风日下和道德沦丧。恩格斯对此一语中的:“现代生意经世界的奴役,即一种完善、发达而普遍的出卖,比封建时代的农奴制更不合乎人性、更无所不包;卖淫比初夜权更不道德、更残暴。”[153]当然,作为无产阶级的理论家和革命家,马克思恩格斯对金钱关系的道德批判,是基于唯物史观的文化批判,最重要的是要反映无产阶级的生存困境以及由此揭示两大阶级的社会矛盾,展现无产阶级革命以及资产阶级文明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现实逻辑。
最后,道德观念的永恒化。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法律、道德、宗教在他们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154]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对无产阶级而言是一种祸害,对资产阶级而言却是一种利益。资产阶级文明中的道德实际上体现了资产阶级的生存逻辑。作为观念意义上的道德,实质上是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
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的道德批判,是对道德的意识形态批判,是要“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155]道德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一种意识形态,犹如宗教、哲学等意识形态那样,被披上了永恒真理的虚假理论外衣。在唯物史观对道德问题的批判性研究中,道德作为现存社会的意识形态,是占统治地位的阶级的精神力量,是为资产阶级物质利益和统治秩序进行辩护和美化的文化工具。恩格斯指出:“我们拒绝想把任何道德教条当作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伦理规律强加给我们的一切无理要求,这种要求的借口是,道德世界也有凌驾于历史和民族差别之上的不变的原则。相反地,我们断定,一切以往的道德论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而社会直到现在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所以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它或者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和利益辩护,或者当被压迫阶级变得足够强大时,代表被压迫者对这个统治的反抗和他们的未来利益。”[156]在这里可以看出,资产阶级道德,从意识形态上说明现存秩序即资产阶级利益的合理性,而且把这种道德上的合理性说成是永恒的。这种永恒,意味着资产阶级道德是应该被遵守、被认可的永恒真理,是整个社会合乎情理、不可移易的行为规范。无论是资产阶级自身还是无产阶级,都应该天经地义地遵守这些道德。[157]资产阶级道德的意识形态本质,在于用道德观念的永恒化来塑造阶级统治的合理化。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恰恰就是要揭穿这种所谓永恒化的道德的意识形态本质,揭露这种道德观念背后所掩盖的资产阶级利益。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道德问题上使用“批判的武器”的重要体现,为实现文化批判的变革提供了重要的道德动力,为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建立了重要的道德情感基础。
2.对旧世界道德批判的批判
对于资产阶级文明时代的“不文明”及其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的社会现实,早已引起人们强烈的道德谴责和文化批判。作为唯物史观的创立者和无产阶级的革命家,马克思的道德批判首先是对资产阶级社会发起强烈的道德谴责和文化批判,但又不只是道德谴责和文化批判。“虽然马克思一直是位伟大的抨击者,但他厌恶一切形式的道德主义。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将破除一切道德的支柱,并且我们必须承认,道德是彻头彻尾的意识形态。但是,马克思又宣称,资本主义是一种业已耗尽历史效用、注定将被社会主义体系取代的不人道的体制,社会主义代表真正人道的社会,在那里,每个人都可能获得更大的人类幸福。”[158]在思想变革的历程中,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是道德情感、道德良知、道德同情上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和抗争,更是以唯物史观作为“真正批判的世界观”,要用现实的物质力量来解决道德批判所反映的道德困境,用“武器的批判”来取代道德批判。
在马克思恩格斯对道德问题的批判性研究中,道德批判固然是人们反对现存社会的抗争方式,但是道德批判仍只是在道德层面上的“批判的武器”,这正是青年黑格尔派用来批判旧世界的一种武器。道德批判是用精神力量对抗物质力量,在意识领域解决现实问题,这意味着似乎解决了道德观念上的问题也就克服了现实生活的困境。实际上,这种精神性的文化批判根本无法摧毁由物质力量构成的现存社会。道德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由现存社会的物质生活所决定,而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是道德状况的现实基础。那么,人们在道德批判上一再声嘶力竭地声讨,都不会改变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问题,反而只是一种苍白无力的道德批判。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在对青年黑格尔派的道德说教的批评中指出:“既然根据青年黑格尔派的设想,人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一切举止行为、他们受到的束缚和限制,都是他们意识的产物,那么青年黑格尔派完全合乎逻辑地向人们提出一种道德要求,要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识来代替他们现在的意识,从而消除束缚他们的限制。”[159]青年黑格尔派的道德批判实质上就是一种根本无法消除来自现实世界的束缚和限制的“批判的武器”。恩格斯也指出道德批判在资产阶级铁一般的统治秩序前显得何等软弱和苍白无力,他在对蒲鲁东的道德观的批判中指出:“谁宣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即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铁的规律’不可侵犯,同时又想消除它的种种令人不快的但却是必然的后果,他就别无他法,只好向资本家作道德说教,而这种说教的动人作用一碰到私人利益,必要时一碰到竞争,就又会立刻烟消云散。这种说教同站在水池边的老母鸡向它孵出的在池中欢快地游来游去的小鸭所作的说教是一样的。”[160]简而言之,面对资产阶级的经济剥削及其政治统治,道德批判犹如蚍蜉撼大树。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对人道学派的道德批判立场作出了批评:“人道学派,这个学派对现时生产关系的坏的方面倒是放在心上的。为了不受良心的责备,这个学派想尽量缓和现有的对比;他们对无产者的苦难以及资产者之间的剧烈竞争表示真诚的痛心;他们劝工人安分守己,好好工作,少生孩子;他们建议资产者节制一下生产热情。”[161]这样一来,原本反对旧世界的道德批判,却倾向于沦为忍受旧世界的道德呼吁,幻想资产阶级良心发现,与无产阶级彼此相爱,友好相待,让无产阶级获得人性化的道德生活。从革命立场上看,道德批判反而使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的道德秩序中安分守己,遵守那些实质上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人性、理性、自由原则下的道德规范,融入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生活之中,反而压制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和革命行动。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空想主义者的道德批判恰恰如此:“他们总是不加区别地向整个社会呼吁,而且主要是向统治阶级呼吁。他们以为,人们只要理解他们的体系,就会承认这种体系是最美好的社会的最美好的计划。因此,他们拒绝一切政治行动,特别是一切革命行动;他们想通过和平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企图通过一些小型的、当然不会成功的试验,通过示范的力量来为新的社会福音开辟道路。”[162]总之,这种“批判的武器”使不得,对旧世界的道德批判反而变成了对旧世界的道德遵循,无产阶级的抗争反而变成了向资产阶级的屈从。
对于这些“批判的武器”意义上的道德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表明了最彻底的道德批判:“共产主义者根本不进行道德说教,而施蒂纳却大张旗鼓地进行道德说教。共产主义者不向人们提出道德要求,例如你们应该彼此互爱呀,不要做利己主义者呀,等等。”[163]马克思恩格斯在此所表明的道德批判,就是反对仅仅从道义上对资产阶级社会进行谴责、呼吁、抗议,主张从革命上反对资产阶级社会。马克思恩格斯并不否认而且特别批判现存社会的不道德现象,但又明确认识到道德批判在事实上无济于事,道义上的说教无法改变铁一般的困境。在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既是道德批判,又不是道德批判。简言之,这种道德批判就是对道德批判的批判。所谓对道德批判的批判,是基于唯物史观的文化批判在道德问题上的具体体现,把道德批判视为精神力量意义上的“批判的武器”,反对用作为“批判的武器”的道德批判来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主张用物质力量意义上的“武器的批判”来取代这种道德批判意义上的“批判的武器”,也只有用“武器的批判”来摧毁现存社会的物质力量,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的社会现实。对道德批判的批判,实际上是要否定和超越道义性的文化批判,回到和坚持现实性的物质生产和阶级斗争,在对现存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状况的批判中解决道德批判所要解决的道德问题。在这一点上,正如恩格斯在评价《海因岑的国家。斯蒂凡的批评意见》时所说:“这是第一本由工人写成的书,这本书不是进行道德说教,而在尝试把当前的各种政治斗争归因于各个社会阶级之间的相互斗争。”[164]工人阶级所要创造的未来,并不能通过道德批判来实现,而是通过革命斗争来实现。
总而言之,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文明时代的“不文明”及其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强烈的道德批判,既用过“批判的武器”又批判“批判的武器”,而且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变革过程中所用的“批判的武器”,已不是意识形态性质的“批判的武器”而是唯物史观性质的新“批判的武器”,更重要的是在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下用“武器的批判”来取代“批判的武器”、用物质意义上的革命实践来取代精神意义上的文化批判,在道德问题上坚持革命的“武器的批判”与科学的“批判的武器”相结合。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真正达到道德批判的目的,才能彻底改变一切丑恶、黑暗、颓败的社会现实,无产阶级才能彻底从非人化、反人道、无人性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来,才能重构真正合乎人性的实践活动和生存方式。
(三)哲学批判
西方近代以来一系列重大的思想文化运动特别是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以来所积淀和延展的文化精神,一批批卓著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所创作和传留的思想材料,还有哲学先驱们相互间的理论批判和思想汲取所开显的批判逻辑,是整个西欧资产阶级社会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文化基础。这一基础不仅是西方文化精神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推动西方文化演进以及彰显文化批判精神的内在动力,造就了近现代西方哲学的理论特质和发展进路。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整个历程中,正是近代西方哲学基本成型特别是理性哲学达到顶峰同时又陷入崩塌的特殊历史时刻,哲学的发展演绎出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文化逻辑。哲学以哲学史的方式不断开拓通向新哲学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就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哲人,在思想汲取和哲学批判中创造的新哲学——唯物史观成就了时代精神的精华。“唯物史观是哲学,但它的来源不限于哲学。正如亲缘繁殖不利于种的发育一样,一种创造性的哲学理论一定会突破从哲学到哲学的局限。”[165]马克思恩格斯的新哲学,是对以往哲学的批判和超越,是在哲学批判中实现的哲学创造,创造出以改变世界为实质的唯物史观,是一种能够与“武器的批判”相结合的新“批判的武器”。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现实逻辑,反映在哲学问题上展现出在批判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的理论逻辑。
1.以消灭哲学为实质的哲学批判
哲学批判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旧世界的深层体现,是文化批判的核心内容。哲学批判要批判的对象是一切旧哲学,而且这些旧哲学已经由黑格尔的哲学精神完成了。恩格斯指出:“哲学在黑格尔那里完成了,一方面,因为他在自己的体系中以最宏伟的方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另一方面,因为他(虽然是不自觉地)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走出这些体系的迷宫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166]这意味着,黑格尔即便完成了哲学的发展史,但其哲学的批判性因素却又开启了未完成的哲学史,这种未完成的哲学史实质上就是否定和超越黑格尔意义的哲学史,哲学批判就是要不断敞开批判现实世界的哲学进路。这实际上是贯穿于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中的哲学线索。对于作为共产主义革命家的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所谓哲学批判并非似哲学先驱们那样纯粹在理论上交锋、在文化上对垒,也绝非似哲学先驱们那样只是批判性地进行哲学史的梳理。从历时性上看,哲学批判的重点对象在于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活时代影响最大的哲学,理所当然是指完成了哲学的黑格尔哲学,也包括批判黑格尔哲学的费尔巴哈哲学。最重要的是,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哲学家的哲学批判深入到对哲学的批判,或者说,在对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等哲学思想的批判中深入到对这些哲学所共同的、固有的文化逻辑和精神本性的否定和超越,瓦解了哲学的传统结构和本质属性。这种批判实质上是在突破“批判的武器”和创造新的“批判的武器”。在根本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在唯物史观不断形成的思想变革过程中,是以消灭哲学为实质的哲学批判。简言之,哲学批判的真正意义不是批判哲学,而是消灭哲学。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明确表达了消灭哲学的批判立场:“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167]对于马克思这一观点,反过来说就是:“你们必须使哲学成为现实,才能够消灭哲学。”“消灭哲学”是马克思在批判德国实践派的哲学观时所提出的观点:“该派以为,只要背对着哲学,并且扭过头去对哲学嘟囔几句陈腐的气话,对哲学的否定就实现了。该派眼界的狭隘性就表现在没有把哲学归入德国的现实范围,或者甚至以为哲学低于德国的实践和为实践服务的理论。”[168]马克思认为,实践派本身企图否定哲学,但实质上并没有否定哲学,那是因为实践派并没有将哲学归入现实,亦即马克思所说的“成为现实”,实践派的哲学批判只是一种“批判的武器”。对于马克思来说,哲学批判,并不只是对哲学的批判,而是对哲学的消灭,使哲学成为现实,对哲学的消灭与哲学成为现实是高度统一的。从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的哲学批判是有史以来最具革命性的哲学批判,是一次彻底的哲学革命。
从哲学革命的意义上看,消灭哲学,并非取消哲学、废弃哲学、清除哲学,并非要把一切哲学都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并非全然否定哲学的存在和意义,并非对所有哲学采取文化虚无主义的极端态度。恰恰相反,消灭哲学,反而是让哲学获得新生,当然获得新生的过程同时内蕴了消灭的机制,犹如生命机体的新陈代谢机制。对此,用马克思“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话语逻辑来表达,消灭哲学,就是“在消灭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倘若再往前一步,消灭哲学的根本意义就是“在消灭旧哲学中发现新哲学从而使哲学成为现实并以此发现新世界”。
首先,按照马克思的本意,消灭哲学,是彻底否定和批判旧哲学。这种旧哲学就其根本性质而言,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称之为“独立的哲学”“形而上学”,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论蒲鲁东》中称之为“思辨哲学”、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称之为“抽象哲学”而且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对“形而上学”做了系统的分析和批判。对于“独立的哲学”,马克思恩格斯明确表达了消灭哲学的立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169]在同一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甚至人们头脑中的模糊幻象也是他们的可以通过经验来确认的、与物质前提相联系的物质生活过程的必然升华物。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170]从这两段话可以明显看出,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对现实的描述,就会使“独立的哲学”无法生存,使之不能再保留独立性,这实质上就相当于使哲学“成为现实”从而能够“消灭哲学”。对于“思辨哲学”,马克思在《论蒲鲁东》对蒲鲁东赞赏思辨哲学的批判中也表达出与消灭哲学的意境:“他对科学辩证法的秘密了解得多么肤浅,另一方面他又是多么赞同思辨哲学的幻想,因为他不是把经济范畴看作历史的、与物质生产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的理论表现,而是荒谬地把它看作历来存在的、永恒的观念。”[171]在这里也可以看出,马克思反对思辨哲学,认为必须考察历史与物质生产的现实过程。这一观点实质上亦是同“必须使哲学成为现实,才能够消灭哲学”的意思是相一致的。
综上所述,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是要消灭哲学,实质上是消灭“独立的哲学”“思辨哲学”“抽象哲学”“形而上学”。在革命的立场上,消灭哲学是要消灭哲学的独立形态、思辨形态、抽象形态,消灭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在具体批判对象上,首先是消灭德国哲学、“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要消灭的旧哲学、德国哲学,作为一种独立的哲学、思辨的哲学、抽象的哲学,其根本特征在于神秘性和永恒性。
所谓神秘性,是指旧哲学用抽象的理性和范畴来建构和解释现实的世界,在神秘主义的哲学体系中,现实的人变成抽象的人,生活的历史变成思想的历史,世间的一切问题及其解答都陷入神秘主义之中。“德国的批判,直至它最近所作的种种努力,都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地。这个批判虽然没有研究过自己的一般哲学前提,但是它谈到的全部问题终究是在一定的哲学体系即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产生的。不仅是它的回答,而且连它所提出的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神秘主义。”[172]旧哲学的神秘性,会带来两大后果。其一,抹杀了宗教批判的实际意义。也就是说,旧哲学曾运用理性的能力去批判宗教的神秘主义,却又在理性的范畴中建构起哲学的神秘主义,理性的精神从批判宗教的武器沦为理性的宗教。其二,脱离了现实个人的生活过程。也就是说,旧哲学所了解的只是抽象的人和思想的历史,却不了解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活,更无法了解现存社会的矛盾和生产发展的历史。“从人的概念、想象中的人、人的本质、一般人中能引伸出人们的一切关系,也就很自然了。思辨哲学就是这样做的。黑格尔本人在《历史哲学》的结尾承认,他‘所考察的仅仅是一般概念的前进运动’,他在历史方面描述了‘真正的神正论’。”[173]这样一来,旧哲学无法真实地理解现实个人,也无法真实地反映现实个人的需要、困境和矛盾。即便旧哲学意识到人的生存问题,但也是把问题消融在精神层面上,或者是在精神层面上加以解决。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对“批判的批判”进行批判时指出:“批判的批判教导工人们说,只要他们在思想上征服了资本这个范畴,他们也就消除了现实的资本;只要他们在意识中改变自己的‘抽象的我’,并把现实地改变自己的现实存在、改变自己存在的现实条件、即改变自己的现实的‘我’的任何行动当做非批判的行为轻蔑地加以拒绝,他们就会现实地发生变化并使自己成为现实的人。”[174]这意味着脱离了现实的旧哲学,作为一种旧世界的意识形态,犹如宗教精神对人的影响那样,特别是对于无产阶级而言,会把无产阶级对现状的改变引向思想的消除、思想的征服,最终的后果无疑是消弭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压制了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而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恰恰是表明:倘若在思想中消灭现实,就等于没有消灭现实。或者说,在哲学中消除资本的统治,就是不可能消除资本的统治的。无产阶级只有冲出思想的神秘范畴,介入社会的现实过程,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现状。
所谓永恒性,是指旧哲学、形而上学把整个自然界看作僵化的状态,也把人类历史看作永恒的定在,当然也把旧哲学自身看作永恒的真理。这是旧哲学所特有的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尽管完成了哲学的黑格尔哲学,描述了辩证运动和不断发展的世界图景,但仍然像恩格斯在《反杜林论》所说的那样:“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175]正是黑格尔把不变不动的思维方式称之为形而上学的方法。恩格斯对这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做出了深刻的分析:“把自然界中的各种事物和各种过程孤立起来,撇开宏大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因此,就不是从运动的状态,而是从静止的状态去考察;不是把它们看作本质上变化的东西,而是看作永恒不变的东西;不是从活的状态,而是从死的状态去考察。这种考察方法被培根和洛克从自然科学中移植到哲学中以后,就造成了最近几个世纪所特有的局限性,即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176]在形而上学的世界观中,一切事物皆处于固定僵化的状态,如果用这种世界观看人类社会,人类社会当然就是不变的、永恒的。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揭露了这种永恒性的幻想实质:“要想把所有权作为一种独立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范畴、一种抽象的和永恒的观念来下定义,这只能是形而上学或法学的幻想。”[177]在这种旧哲学中,永恒性最终取代了发展性、历史性的向度,绝对真理的永恒性最终窒息了历史发展和辩证运动的能动性、否定性、超越性,从而否认了人类社会历史的革命性进程,整个世界被定格在极其保守的理性文化范畴之中。永恒性的哲学精神取代了批判性的哲学精神,永恒性的哲学精神作为反映和支撑旧世界的意识形态,实际上变成了为资产阶级统治秩序进行辩护和美化的文化工具。
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消灭哲学的理论语境和话语逻辑以及关于旧哲学根本特征的评判和定位,消灭哲学就是要消灭神秘性和永恒性的旧哲学,突破旧哲学脱离现实个人、脱离物质生产、脱离社会关系的局限。显而易见,马克思恩格斯提出消灭哲学,绝不是取消和废除一切哲学,而是清除旧哲学关于世界的神秘主义、永恒主义的理解和建构。哲学经过清除之后仍然存在,只是以新的性质而存在,简言之,消灭哲学就是哲学的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在这一意义上说,消灭哲学,实质上是扬弃哲学。“扬弃的结果绝不是对象的被‘消灭’,即‘无’,扬弃自身包含着对被扬弃者的某种肯定或保留。”[178]旧哲学在消灭中实现了变革,在自我否定中实现自我发展,从而超越了传统形态达到现代形态——改变世界的新哲学。
2.以改变世界为导向的哲学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要消灭哲学就必须使哲学成为现实。哲学成为现实,就是要使哲学进入改变世界的现实批判进路。这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最后一条开宗明义地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79]旧哲学主要是解释世界的理论,而且实际上对世界的解释又往往表现为神秘性和永恒性的特征,沦为了代表旧世界的意识形态。马克思则认为哲学的使命在于改变世界,把哲学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武器。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就是要消灭解释世界的旧哲学,更要使用改变世界的新哲学。严格来说,马克思恩格斯此前所说的“使哲学成为现实”,实质上是要实现哲学的变革和转型,把解释世界的旧哲学转变为改变世界的新哲学,把融入现实、联系现实、介入现实的新哲学转变为改变世界的现实力量,把理论转化为实践,把“批判的武器”上升为“武器的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作为理论的哲学要转变为现实的力量,并非是通过哲学本身实现的,而是在哲学“成为现实”的“现实”所在的现实世界中实现的。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话来说就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180]这里所指的群众实际上是无产阶级。就此而言,马克思关于消灭哲学的观点,可以这么表达:哲学必须为无产阶级所掌握才能成为现实。哲学成为现实,才能消灭旧哲学。马克思对此明确指出:“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181]在这里,消灭哲学的现实意义在于,哲学的主体化与主体的哲学化、物质武器与精神武器的统一,在这一基础上,“批判的武器”也就不断变成“武器的批判”。当然,哲学的主体化与主体的哲学化的“哲学”,已不是此前的那些旧哲学,而是在消灭哲学中超越了旧哲学的新哲学。也就是说,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的哲学以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的哲学,亦即能够与无产阶级相结合而转化为物质力量的哲学,不是旧哲学而马克思恩格斯的新哲学——唯物史观。这种新哲学,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批判的理论突破和理论创造,哲学批判就是要从旧哲学的传统藩篱中清理出一条新哲学的发展进路,从而开辟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现实出路。相比之下,旧哲学因其神秘性和永恒性而无法与无产阶级相结合,无法反映无产阶级的生存状况,也就无法掌握无产阶级而转变为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反过来说,只有反映无产阶级的生存方式、生存困境、生存需要的新世界观,表达无产阶级对于现存世界的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的哲学理论,才能与无产阶级相结合,才能掌握无产阶级,才能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才能成为无产阶级自己的精神武器,一言以蔽之:哲学成为现实——现实的主体形态、现实的物质力量。正是在这种“成为现实”的意义上,消灭了哲学,消灭了“独立的哲学”“思辨哲学”“抽象哲学”“形而上学”,旧哲学被改变世界的新哲学所取代并在改变世界的革命中成为现实的物质力量,进而失去了传统的哲学形态。在消灭哲学的过程中,现实性、历史性取代了神秘性、永恒性,哲学转变为现实的力量,“武器的批判”也就要取代“批判的武器”。
在明确这一点的基础上,再看看马克思继而提到的与消灭哲学密切相关的另一种“消灭”:“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182]真正意义上的哲学批判,不仅要消灭哲学,还要消灭无产阶级。这里所说的消灭无产阶级之“消灭”,与上述消灭哲学之“消灭”,在根本意义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消灭无产阶级,同样不是虚无主义的极端态度,不否认无产阶级的存在,更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无产阶级的存在,实质上是要消灭无产阶级存在的阶级性。从唯物史观来看,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而存在,恰恰是整个旧世界的一种现实表征,因为旧世界是一个阶级对立和阶级压迫的资产阶级社会;同时无产阶级又是变革旧世界的现实表征。可以说,哲学是要消灭无产阶级成其为自身的阶级性,这意味着是要消灭阶级性所产生的社会现实根源,亦即消灭资产阶级社会。与此同时,哲学在消灭无产阶级的阶级性的过程中消灭现存社会的现实性,哲学本身也成为现实,也消灭了哲学本身。同理,无产阶级也必须把哲学转变为现实——现实的主体形态、现实的物质力量,实质上就是把新哲学转变为无产阶级自身所承载的主体力量和物质力量,才能消灭无产阶级成其为自身的阶级性,消灭产生阶级性的现存社会。
总之,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是对哲学最彻底的批判方式,是以消灭哲学为实质和以改变世界为导向的哲学批判,在对神秘性和永恒性的旧哲学的否定和批判中创造现实性和实践性的新哲学。马克思恩格斯的新哲学是革命的真正批判的哲学。“马克思以前的哲学都可以称之为非批判性的哲学。”“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变革,也就是从非批判性哲学到批判性哲学的变革;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即从非批判性的思考方式到批判性的思考方式的变革”。[183]在哲学批判中,对“批判的武器”的使用和批判,从理论上引导和强化了哲学成为现实的向度。正是如此,在马克思恩格斯使用的“批判的武器”,已不是思想先驱们的旧哲学意义上的“批判的武器”,而是超越了“批判的武器”的新的“批判的武器”,是一种具有革命立场的科学的“批判的武器”——唯物史观。这种新的“批判的武器”区别于此前的“批判的武器”,就在于它能够揭示旧哲学的市民社会基础并在批判旧社会的意识形态斗争中掌握群众而成为现实。在这一意义上,唯物史观是指导无产阶级改变世界和实现解放的科学的“批判的武器”,马克思恩格斯在理论上重新造就了真正用于批判旧世界的“批判的武器”。马克思恩格斯在曾经使用过的“批判的武器”以及此后对“批判的武器”的批判中,即在曾经的宗教批判、道德批判、哲学批判以及对宗教批判的批判、道德批判的批判、哲学批判的批判中,否定和超越了传统理论的、意识形态的“批判的武器”,建构和掌握了唯物主义的、真正科学的“批判的武器”——唯物史观。这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所说:“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184]马克思恩格斯所指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就是象征着思辨终止的新哲学——唯物史观。
在哲学成为现实的意义上,哲学批判是理论与实践、理论批判与实践批判、文化批判与社会革命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批判力求面向现实、介入现实、改变现实,深入地理解无产阶级及其物质生活和社会关系,深入地分析资产阶级社会的物质环境和阶级矛盾。在哲学成为现实的意义上,对旧世界的文化批判已内在地生发和建构着唯物史观的理论逻辑,“批判的武器”已内在地生发和建构着“武器的批判”的现实逻辑,在对现存世界的革命的批判的理解中推动着“批判的武器”与“武器的批判”的统一,用“武器的批判”主导下所创造的新“批判的武器”来掌握无产阶级从而转化为历史主体意义上的物质力量,让历史主体的革命实践成为批判旧世界的根本方式。在哲学的理论形态上,唯物史观是最具革命性的批判哲学,既通过批判旧哲学来开创新哲学,又通过新哲学来启发无产阶级改变世界的革命意识,使无产阶级在新的“批判的武器”指导下进行“武器的批判”。“其一,批判哲学的主体是无产阶级;批判哲学的任务是唤醒工人阶级的自觉意识;其二,批判哲学的重要对象是意识形态;其三,批判哲学的结果是实践与理论的统一,以及彻底性与科学性。”[185]唯物史观作为真正批判的哲学,实现了哲学批判乃至文化批判的变革。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社会文化问题的批判性研究实质上是哲学意义上的批判性研究——以唯物史观为哲学基础的一种文化研究和文化批判。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恩格斯文化批判的哲学基础,使文化批判从意识形态维度提升到革命实践取向,必然使整个批判扎根于对旧世界的经济批判、政治批判、实践批判,通过革命的“武器的批判”结合科学的“批判的武器”来实现人类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