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批判的本质内涵
从词义上简单来看,文化批判就是“文化”和“批判”两个范畴相结合,体现出人们对文化现象和文化问题的批判性的理论思考和行为取向,这只是在一般意义上对文化批判的理解。根据上述研究,从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和话语来看,他们从未用“文化批判”一词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更没有形成一套专门的理论来阐述文化批判的内容。此外,从理论建构的历史脉络来看,文化批判当属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举和特色,而且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原理在诸多方面渐行渐远。然而,马克思主义作为揭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展示人类解放未来前景的科学理论,就是在对旧社会的批判中深入地研究能够解开“历史之谜”的现实依据,为人们提供改变世界的理论武器,包含了对旧世界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批判并由此预示了人们在共产主义新世界实现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相统一的自由发展。“马克思主义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3]马克思主义对旧世界的批判、马克思主义具有的批判精神必然包含着对旧世界的文化问题的批判性分析以及对文化问题的实践性理解。“批判不是一门中立性的学科,从来都不是。它是马克思主义批判的一个分支,为了解答批判本身的历史:提出关于文化批判在什么条件下产生、未来走向何方的问题。”[4]首先,从上述研究可明确看到,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使用“文化批判”一词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文化批判的立场和观点,只能说没有西方马克思主义或其他理论姿态的那种文化批判。正如马克思本人也没有使用“唯物史观”一词,难道就此否认马克思没有唯物史观?其次,马克思就说过要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文化本身就是这一世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只不过在马克思的研究和批判视域中文化主要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如前所述,马克思恩格斯也在许多方面直接或间接地对文化问题提出了批判性的思想和观点,因此文化批判无疑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旧世界的重要内容和重要体现,是唯物史观坚持批判性地回应社会历史发展和人的生存状况问题的重要维度。“道德和文化批判是马克思著作中内容极其丰富的构成部分,它本身就足以成为留给我们的马克思主义遗产。”[5]最后,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和理论本质上又是实践的唯物主义,是对整个世界的实践性的理解,同时也就是批判性和革命性的理解。“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6]实践论的立场和取向决定了对社会的思想文化状况的分析必然展现出批判性的理解。因此,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研究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在于坚持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理论为依据,以文化问题作为切入点,在批判性分析文化问题的理论意境中,从深层意义上对文化批判的概念进行逻辑透视,从而把握文化批判的本质内涵,科学地把握文化批判的基本定位和现实意义。
从深层意义上对文化批判概念进行逻辑透视,把握文化批判的本质内涵,主要通过“结合法”“类比法”“内源法”三种方式。首先,结合法,就是将与文化批判相关的核心范畴相结合,从中厘定和把握其根本含义。在此,结合法的思路主要是遵循“文化理论”与“批判理论”相结合的理论逻辑来透视文化批判的根本含义。从结合法的意义上看,对于文化批判,可以视为文化理论和批判理论的结合,或者视为批判的文化理论、批判理论意义下的文化理论。其中,就“批判理论”而言,这是一个具有特定理论渊源和历史语境的范畴,并非出自马克思恩格斯,主要出自“批判理论”的倡导者马克斯·霍克海默。霍克海默在《批判理论》一书中对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进行了区别和辨析,诠释了批判理论的独特意义:“传统理论可以把一些事物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它在正常运行的社会里的肯定作用、它与一般需要的满足的公认为间接和模糊的关系,以及它对自我更新的生活过程的参与……批判理论追求的目标——社会的合理状态,是由现存的苦难强加给它的。设计这样一种解决苦难的办法的理论,不会为既存现实服务,而只能揭露那个现实的秘密。”[7]霍克海默提出的批判理论旨在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对社会现实持肯定性态度的实证主义哲学和传统意识形态。而且,这种批判理论带有鲜明的价值旨趣。“它的目标是‘从奴役状态获得解放’而非知识本身。”[8]对此,若将这种批判理论与文化理论、批判理论与文化问题相结合,况且就其批判对象和旨趣而言,批判理论本身就已透露出文化批判的取向和意蕴,这样一来就可以在“结合法”中直接推导出文化批判的基本含义:对社会精神性存在(或文化状况)进行否定的批判理论。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但从实质上看并非如此。究其原因,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与之相比,在理论性质和理论基础上的根本差异,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批判,也包括其他的政治批判、经济批判,都是以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为立场、以共产主义的人类解放为目标、以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实践为路径的科学理论和批判精神,若用“批判理论”来诠释这种科学理论和批判精神,不免会导致其消解了阶级性、软化了革命性、弱化了科学性。因此,通过“批判理论”与“文化理论”相结合来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文化批判的思想和精神是不可取的。
其次,类比法,就是将与文化批判相类似的关键概念进行比对和参照,从中厘定和把握其本质内涵。在此,类比法的思路主要在于遵循“文化批判”与“文学批评”或“文艺批评”相类比的理论逻辑来透视文化批判的本质内涵。从类比法的意义上看,对于文化批判,可以视为与文学批评或文艺批评相类似的一种理论形式和研究方法,从文学批评的具体内涵来反观和把握文化批判的根本含义。从文艺批评的界说来看:“文艺批评指按照一定的标准,对作家作品和文艺现象(包括文艺运动、文艺思潮和文艺流派等)所作的研究、分析、认识和评价。”[9]从文学批评的功能来看,“文学批评始终牢牢地把握着现实脉搏,时刻反映现实的变动和要求,并且常常是以其独立的理论发现和创造,向既有的文学理论提出挑战,迫使既有的理论作出修正和调整,同时要求新的理论容纳新概念,拓展新范畴,以适应认识和评价新的文学现实的需要”。[10]这里所展现的是文学批评对于文学理论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更新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无论是文学批评还是文艺批评,尽管在研究领域和问题视域上个性鲜明,不能完全透视出文化批判的根本含义,但正是这种基于特定文化领域和范围所作的分析和反思为我们开辟了“以小见大”的理论窗口。此外,我们还可以用“文化批评”一词与“文化批判”进行类比。约翰娜·史密斯认为:“文化批评的目标之一就是反对大写的文化。换言之,就是与那种一贯的,并仅仅与人们时而称之为‘高雅文化’一致的新东西进行对抗。”[11]相对于文学批评而言,文化批评更具现实感和冲突感,更凸显出一种揭露社会文化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的价值取向,也更突出文化要素与生存状况之间的关联。还有,文化批评是人们研究文化问题、参与文化建设的一种重要方式。“文化批评提供了一种参与文化建设、关注文化中产生的意义的独特方式。”[12]概而言之,文化批评已经大致上描绘出了文化批判的重要内容,也需要人们在对文化问题的批判性理解中坚持建设性的价值取向。文化批判可以视为从社会发展和社会生活层面上对文化批评的再度提升和深层推进。
最后,内源法,就是从文化批判本身的性质和源头进行分析和厘定,实质上就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立场来揭示文化批判的本质和特点,展现出文化批判的实践源泉、社会基础、现实关切和价值旨趣。从词语组合上看,文化批判是“文化”与“批判”两个范畴的有机结合,对此可以分而论之再加以综合。一方面,本书此前已指出文化是产生于又内在于人类实践和生存方式的社会精神性存在及其过程。另一方面,对于“批判”一词的确需要深入剖析,要正确理解文化批判的含义关键在于把握“批判”的实质。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是一种批判性研究的文化理论。一般来说,批判就是持否定态度,或要划清界限。“‘批判性’虽然包括发现错误、查找弱点等否定性含义,但它同样有关注优点和长处等肯定性含义。”[13]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立场来看,批判还有更深层的含义,马克思所说的“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就深刻地表达了这种含义。事实上,马克思一生的理论研究实践探索就是通过批判旧世界来发现新世界,恩格斯同样如此。首先,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批判之义是一种辩证的理解,批判是否定性与肯定性、革命性与建设性的统一,简言之,批判是对现实世界的“破”与“立”的统一。批判的真正意义就是不“破”不“立”、以“破”求“立”“破”中求“立”。批判的逻辑蕴含着建设的向度。“批判,按照哲学的理解,并不是徒然的否定和外在的颠覆,而是以理性的方式所实现的对既有理论和现实的反省,通常是以辨析、追问、审视、省察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批判’旨在通过揭露和分析矛盾以寻求问题的更好解决,因而是理论发展和创新的重要动力。”[14]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意义上看,“破”就是破除妨碍发展的陈腐因素,破解制约发展的现实矛盾,“立”就是在“破”的前提和基础上确立促进发展的先进条件,建立通达发展的现实进路。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批判更是一种实践的取向,批判的根本方式和现实力量就是革命,严格来说就是通过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才能从根本上破旧立新,只有实践性的批判才能为人类开辟真正通向未来社会的发展道路。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批判就是为了发展。到此,辩证性质的批判和实践性质的批判,导出了价值性质的批判。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视域中,为了发展而进行的批判,是一种进步主义的历史评判,内在地包含了进步主义的根本旨趣,并最终落实到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价值目标。那是因为,马克思对整个世界的理解是发展的和进步的,这种发展和进步归根结底是生产力大大增长基础上的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真正实现。人类必将超越现在和走向未来,在未来的新社会中实现人的真正的自由和发展。批判就是实现这种发展和进步的重要手段。“马克思和19世纪普遍的看法一样,认为人类发展的历史无疑总是在进步的。虽然毫无疑问会有挫折的苦难,但是人类支配自然的斗争中,最终将建立这样的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的能力将会获得更大的发挥,人的需要将会得到更大的满足。”[15]对马克思来说,批判的任务正是要应对和克服历史进程中带来挫折和苦难的各种陈腐因素和现实障碍,减少人类所遭受的挫折和苦难,重建人的实践活动和生存方式,促进人类走向自由和解放的未来。同样,恩格斯也明确指出:“大工业及其所引起的生产无限扩大的可能性,使人们能够建立这样一种社会制度,在这种社会制度下,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将生产得很多,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力量和才能。由此可见,在现今社会中造成一切贫困和商业危机的大工业的那种特性,在另一种社会组织中正是消灭这种贫困和这些灾难性的波动的因素。”[16]恩格斯进一步指出要通过建立新的社会制度来取代这种制度和消灭这种制度所带来的一切弊病。这实际上是与马克思关于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观点相一致的另一种强烈表达。倘若具体针对精神生产和文化生活领域而言,马克思恩格斯的这种批判,就是旨在革除旧文化基础上建设新文化。不妨说,批判这个词是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和风格紧密联系的。总之,马克思恩格斯所做的批判,是一种辩证的理解、实践的取向、发展的追求,是实践论、辩证法和价值论的高度统一。批判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理论和革命实践中的真正意义,就是在实践基础上变革旧社会从而建立起实现人的自由和发展的新社会。
在明确批判的真正意义的基础上,根据这一意义来分析和研究文化问题,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文化批判的基本定位和本质内涵。这就需要把上述的“文化”与“批判”加以综合,在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观的理论视域中厘清和把握文化批判的根本内涵。在此,根据麦克利什关于“文化”和“批判”的理解,若将其加以综合则有助于形成重要的参照系。对于“文化”的理解,麦克利什认为:“文化也许并不是我们所讨论的文化,而是我们所生活的文化。作为一系列对于尤其在社会行为和精神活动领域存在的信念与生活方式的评价标准和价值判断,文化是一种特别的文化现象。”[17]对于“批判”的理解,麦克利什从历史的文化脉络进行阐释:“在16世纪的宗教改革期间,文本批评发展为宗教斗争的武器,《圣经》批判继承了教会实践和教条的、消极的但同时又是客观的判断。对黑格尔而言,批判意味着揭露被掩盖的偏见、置疑对于权威的要求,因此,也就是一种社会解放的途径。马克思进一步发展了批判的观念并指出,仅仅解释世界还不够,重要的是改变世界。”[18]通过这种参考系,把此前所论述的“文化”和“批判”综合起来,能够基本上展现出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的本质内涵。综上所述,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根本立场上看,文化批判是人们对产生于又内在于人类实践和生存方式的社会精神性存在及其过程进行否定性与肯定性、革命性与建设性相统一的辩证理解和实践取向并以此促进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换言之,文化批判是人们对社会文化问题所做的反思和评判,是人们对文化问题进行批判性研究的实践取向,是人们解决社会文化问题的重要方式,是推动实现人类解放的文化方式。对于这种文化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是通过诸如农业文化、工业文化、商业文化以及宗教、道德、哲学等具体文化形态和样式来表达否定性与肯定性、革命性与建设性相统一的辩证理解和实践取向。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以“文化批判”的概念来表达自己的文化批判立场和思想,而是从农业文化批判、工业文化批判、商业文化批判以及哲学批判、道德批判、宗教批判等具体层面进行文化批判。[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