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难圆的谎
临床工作中我遇到过许多患者和他们的家属,其中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一个17岁的少年。
初见
2018年的一天上午,神经内科病房31床新收了一个年轻人——下肢乏力半年,门诊接诊医师考虑肌萎缩侧索硬化可能,也就是公众口中的“渐冻人”。他住在同组另一位医生所管的床位上,起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他的床位医生问好病史回到办公室时,护士突然冲了进来:“31床床位医生,你快去看一下,患者的爸爸要走!患者还没成年,怎么能一个人住院呢?”寥寥数语,已勾勒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形象。对于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孩子生病往往是头等大事,我们也常常见到被众多家属簇拥着住院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只有父亲这一位家属,现在却又要离开医院,不能说不反常。
他的床位医生,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等他们再次回到办公室时,我听到了医生愤愤不平的指责,而这个父亲就沉默着,直到医生控诉完,他才低沉地说:“我要去打工,赚孩子的医药费和我们的生活费。”这句话朴实而平淡,却使我心头一震。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我从繁重的病案工作中抬起头,望向这位父亲,他留着络腮胡子,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眼神却格外真诚。他的床位医生显然也愣住了,请来了主治医生与这位父亲谈话。最后,还是同意他回去了,但是与他约定,有事及时电话联络。
再见
查房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17岁少年。他个子高高的,略显瘦弱,笑起来温柔而腼腆,好像不应该出现在病房,而是校园剧里乖巧的好学生。唯一不协调的,是与身材比例不搭的肥大的小腿,暗示着肌肉组织支撑起这具身体的卓绝努力,但正是这不起眼的细小变化,仿佛棉花糖中的一根刺戳痛着医生们的神经。少年常常安静地站在床边读书,似乎很适应一个人的住院生活。“姐姐,我想好好学习,以后考大学。”他说话时总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对方,眼神中饱含的是对知识的渴望。我还经常在走廊遇到他,他说上楼梯很困难,于是就从病房走到楼下,再坐电梯上来,用这样的方式锻炼身体。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希望:“姐姐,我发现了这个锻炼的方法,还不错吧?”可是,他患的疾病与其他人不同,一旦确诊,他越努力地运动,病情就可能恶化得越快。如同霍金一样,“渐冻人”会一步一步丧失力量,开始不能跑,然后不能走路,再后来不能站立、坐在轮椅上,最后躺在床上,逐渐失去呼吸肌甚至心肌的功能。想到这些,我心中对他更加同情和怜惜。望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我躲闪着说:“你不要着急,好好休息,不用急着锻炼。”
后来,孩子的肌电图和其他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提示脊髓性肌萎缩症(SMA)的可能性很大。主治医生将他的父亲请了回来,建议做一个基因检测以明确诊断。我在走廊上遇到了这位父亲,他双脚不安地踱着步,左手局促地握着衣角,原本魁梧的身躯恨不得缩成一团,缩进手上的手机里。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跟自己的女儿借钱,借4 000元基因检测的费用。在中国,有许许多多的家庭不惜为孩子付出几万块、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医疗费用。可是对这个家庭来说,拿出4 000元的检测费用都极其困难。听说孩子的母亲在他5岁的时候患白血病去世了,他的姐姐也结婚离家,家里只有他和父亲,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我更加强烈地希望他不是患上运动神经元病,因为我知道对这个家庭来说,这类疾病晚期的护理费用、呼吸机费用等更是难以承受,我实在是不能想象这个阳光好学的男孩最后可能的结局。
说谎
基因检测的结果还是来了。周五晚上,工作群里发出了他的检测报告,确诊脊髓性肌萎缩症。这是一类由脊髓前角运动神经元变性导致肌无力、肌萎缩的疾病,属于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也就是说患者的父母分别携带了至少一个致病基因,同时遗传给孩子,孩子就会发病。
第二天恰好是我值班,一想到这个男孩,我的大脑就涌入很多的想象和情绪,我仿佛已经看到他躺在床上的样子,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想见到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我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吗?你们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了吗?我应该吃什么药呢?”他又用那双真诚的大眼睛望向我。此时此刻我应该说些什么呢?他还没有成年,我不能直接告诉他病情吧?就算能告诉他病情,他问我怎么治疗,我怎么说呢?不告诉他实情,我又该怎么解释呢?……
“报告还没出来。你现在好好休息,好好学习,多吃蔬菜、水果……”我在慌乱之中选择了说谎,还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支支吾吾,磕磕巴巴。我说完就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了,跑的时候好像看到旁边床的患者在偷偷地笑我。
最后的最后
周日,主治医生与男孩的父亲沟通了病情。
隔天是周一,他父亲直接办了出院。
他们走的时候,送了我们一人一袋当地的特产酥饼。我还记得男孩送我们酥饼时笑得很腼腆,那袋饼朴实无华,既没有精美的包装,也不像名牌礼品。可是,我却很感动。我们帮他明确了诊断,能提供的治疗帮助却很有限。我不知道这个4 000元都拿不出的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购买的酥饼。我也怀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愧疚,在这个美好的少年向我求助时,我没有提供有效的帮助,甚至还说了一个谎。在那之后,我都常常想起他,想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帮助他呢?特鲁多说医生总是在安慰,可是我到底应该怎样安慰我的患者呢?
在我国,这样的病例其实并不罕见,对于这些患者我们医生又能做些什么呢?201 9年,诺西那生注射液在中国上市,成为国内首个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的药物,新的药物带给患者新的希望。听说故事里的少年还在我们医院门诊随访,衷心希望他有一天能够用上新药,获得新生。也希望我们这代人能够不断钻研有所突破,让越来越多的疾病有药可医。
(唐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