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意外的相遇

十六、一场意外的相遇

这是一个平常的上午,神经内科主治医生分派今天的工作:“这个急诊转上来的患者,你来接吧。”“好!”我应声答应。

打开病历,这是一位56岁中年男性,大面积颅内出血,到达急诊室后出现呼吸心搏骤停,心肺复苏后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深昏迷状态,去甲肾上腺素静脉滴注,血压、心跳尚能维持。既往有高血压史,做过心脏瓣膜置换手术,长期口服华法林抗凝。神经外科在急诊已会诊评估,这次突发颅内出血面积太大,血肿已经挤压致大脑半球中线变形,脑疝形成,生命中枢受累,上不了手术台。我们几乎肯定,患者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家属也已经表达了诉求,患者的孩子在美国上学,正在请假赶回来,还需要4天,希望能够撑到那天见一面。

但是,当我见到患者的时候,还是难掩震惊,如同围绕在他身边的家属和朋友一样,心中有1万个“不”字。不是因为潜在的工作量,而是因为,我认识他。这个躺在那里、连病理反射都已经消失的患者,是我的高中老师。而在这一切发生的1周前,我刚刚返校参加了校庆,那时一切安好。

没有太多迟疑的时间,我投入了工作,以我的第一重身份——床位医生。对于“学生”这样一个二重身份,我也曾犹豫,是否要隐去它来保持工作的独立性,但想想也不必,每天都有不少高中老师和校友前来探望,很快会被认出,不如主动把握好这第二层关系。但我也深知,要谨慎面对这背后可能的隐患和额外的付出。血压、心率、体温、出入水量、电解质、渗透压、营养、痰堵、感染、黄疸、凝血异常……一个中枢调定系统几近宕机的患者,我的每日工作都包含了大量的信息收集、整合和处理,仿佛每一日都是最后一日。

查房的时候,教授也渐渐开始改口,不再是“2床患者”,而是“何老师今天怎么样?”何老师远远撑过了4天,但是2周后仍没有恢复一点点自主呼吸,氧合、血压也开始不稳,身体严重消耗,家属选择放弃进一步的有创治疗,最后,放弃所有血管活性药物。第17天,我和组里的同事一起,送走了我的老师。

这17天,是一种历练,也是一种煎熬,只因当你不只是他的床位医生。

这期间,我拒绝了诸多校友每日对病情的咨询,向他们说明了我作为医生的立场和工作要求,也取得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以至于在放创谈话签字前,能够有勇气先与关心病情、几乎每日来探望患者的老师们和校友们打开这个话匣子:“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和家属谈,也只能和家属谈,希望大家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也请尊重他们的决定。”这期间,我也每日被自己对自己的质问围绕:我真的尽到全力了吗?我的谈话语气合适吗?我是不是过度关注了?这会不会带来反向的效果?说到底,还是来源于“医生”和“学生”的双重身份带来的心理矛盾:我是不是真的适合做这个患者的床位医生。

推而广之,这其实是一个更宽泛的话题——医生可以给自己的家人或朋友看病吗?

学医以来,相信这一幕在大家身上也在不断上演,“×××,做医生了啊,我以后看病可都找你了啊!”你的回应会是“好呀好呀”还是“呵呵……”?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可重可轻,取决于这里的“看病”是读个化验单、操刀手术,还是危重抢救,更取决于双方对于职业界限和私人关系的认知和界定。

美国医学会的伦理指导中明确写道,医生通常情况下不应该给直系家属看病;其他学会的声明也指出,双方既存的社会关系及情感牵连将使医患关系变得复杂。丁香园的讨论板块不乏“给熟人看病,禁忌须知”这样的帖子,《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还曾发表过文章讨论其中所涉及的伦理问题。

但实际的利弊通常是无法量化的。

在这个病例中,我们没有刻意促成这种医患关系的建立,我只是接受了组里的安排,患者方面也不知道我正好在这个科室。既往的师生关系可能会带来额外的信任,给予沟通上一定的便利,虽然生命无法挽回,但是结局和过程都没有太多争议,相信这一切正是基于我对于第一重身份的坚持。该遵守的原则一定要遵守,汇报、讨论、谈话、签字、外购药流程及病程记录,一样都不能少;也不可以因为私人关系而有任何懈怠。因为,职业精神才是我们能给到患者和家属最好的尊重和帮助,无论我们是否认识,是朋友或是家人。

(钱易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