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十二、生命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我第一次认识她时,是在研究生毕业、开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第一年。那一年,我27岁,未来好像才徐徐展开。而她,也才26岁,却已生病5年。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入院检查,接受治疗,她早已和科里的医生护士们都熟络了,大家都叫她“晓晴”。

5年前,晓晴被诊断为肾病综合征。这5年来,她接受过包括激素、多种免疫抑制剂在内的治疗,病情却始终没有得到控制,主任说她属于难治性肾病综合征。随着时间推移,晓晴的病情不断地进展,肾脏功能逐渐减退,逐渐进入了慢性肾衰竭阶段。本该留在血液中的蛋白,经不住肾脏这个旋不紧的水龙头,哗哗哗地就从小便里流掉了。连续收集24小时的尿液送去检测,她的尿蛋白含量已经达到1 6 g,是正常人的100倍。这次,她又入院接受保肾治疗。其实她心里也知道,透析无可避免,反复入院只是为了延缓开始透析的时间。

入院第一天,她进办公室找医生拿入院登记单。她报上了名字,我听着耳熟便抬头看着她。她是一个异常瘦弱干瘪的小姑娘,身高大约1 60 cm,体重目测最多40 kg,脸上、嘴唇的皮肤都干燥地起皱。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士西装,裤子又长又肥,里面空荡荡的。她说现在在小区物业上班,请了半天假来办入院,下午还要接着回去上班。

出科前最后一周的周六是我值班,她走进办公室问:“可不可以打扰你一点时间?我想咨询点问题。”“当然可以啊,你问吧。”

她羞涩地说:“医生,我透析了之后,是不是就不能出去旅行了?”

我想想,血透的话每周要来医院2~3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腹透的话需要一天三四包透析液,每袋2 kg……“恐怕是的”,我低下头,生怕我的回答会让她的期望落空,但我也只能如实说。

她却笑着说:“其实我心里已经有答案,我想趁着肾功能差到无法满足生命所需之前,去实现旅行的梦想。所以,前几天和妈妈去乘游轮度假了,过几天要再出一趟国,去一趟日本。等都玩完了之后,我就回来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啦,呵呵!”透析,意味着被约束在城市中,几乎算是永远地告别旅行了。

想到自己随意对待的生活竟是多少人的奢求,我在她面前突然无地自容了起来。健康第一次变成了让我有点羞赧的优势,在她面前放大并笼罩着她,她就蜷缩在我的阴影里,光线和阴影就像是两个极端,我感觉我们互相走不进对方的世界。我不敢讲话了,生怕气息会提醒她,我比她健康,我还可以出国,我还可以做很多很多她可能再也没机会做的事。

因为肾功能不好,高蛋白的食物对她脆弱的肾脏来说是沉重的负担。医生不让吃很多蛋白类的食物,那些香味浓郁、鲜嫩多汁的炸鸡对她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她告诉我,“嘴馋”的她想到一个好“办法”:趁着炸鸡店打折的时候,奢侈地买两盒,坐在一个角落里大口地吃,塞得满嘴都是炸鸡,畅快地咀嚼,吮吸完滋味之后,就把剩下的、已然无味的鸡肉吐掉。那么多炸鸡,愣是被她以这种方式“吃”完了。

她是微笑着、以自嘲的口吻给我讲述的,但我却想到一个瘦弱的身躯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会留意到的角落中,幸福地嚼着再把苦涩咽下去,眼角都是泪。

她又问我:“血液透析,或者腹膜透析,选择哪种透析方式更好?”还没等我回答,她自己便回答了:“我想血透。做血透,应该还能活二三十年吧……”我赶紧宽慰她:“血透坚持得好,是不影响寿命的,只是生活质量可能会受点影响。”

预期自己还有二十几年的寿命,对一个26岁的姑娘来说,是安慰呢,还是恐惧呢?哦!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忘了和她讲,一旦透析开始就可以开放饮食了,到时候她就可以摄入蛋白了。到时候,好想陪她去麦当劳,想吃多少炸鸡就给她买多少炸鸡,想吃冰激凌也买,想喝可乐也买。

在肾内科接触到了很多慢性肾脏病做透析的患者,他们慢慢就没有小便了。那样的话,膀胱多寂寞啊,尿道会有多干燥啊……反过来会觉得,自己可以畅快地排尿,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这说明我的肾脏正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不漏蛋白,不搞泡沫,也不给我颜色看,就这样将体内的毒素全都带走。

晓晴站起来准备走了,向我挥手:“医生再见。”我故作冷静地点了一下头,一直憋着的紧张感瞬间放松了很多:“嗯,好,回去好好休息,旅途别太累。”

(张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