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斋与盐岩层的发现
1894年,在富顺盐场有些投资的盐商李伯斋,应熟人之邀,接手淘办一眼陕西商人近期遗弃的盐井。 (2) 如同大多数在自流井大坟堡地区开凿的卤水井一样,这眼广源井将会是黑卤井。 (3) 大坟堡是一个相对不发达的食盐产区,年均约向自流井盐灶供应800吨卤水。 (4) 它也是凿井队伍常常遇到问题的地区,尤其是在2200—3000英尺深时碰到特别易碎的“豆沙岩”层所带来的麻烦。 (5) 早期投资者在大坟堡及附近的杨家冲凿井时,在这一岩层使用桐油和石灰的混和物进行填充,以防止井的内壁坍塌。 (6) 若不是工人们在3000英尺左右深度开凿岩层时,注意到了井中所淘出的泥和石头中混杂有白色颗粒状物质的话,广源井——现在新主人叫它发源井,也会进行上述类似的处理办法。一开始,人们没有在意这些食盐颗粒,但是随着凿锉日深,它们的量在增大。 (7) 大多数关于发现盐岩层的记述说,李伯斋开始怀疑定期注水以协助捞出碎石杂物这一凿井程序出现了问题,造成了靠近井底的某个盐层的溶化。建造黑卤井,开凿到3000英尺乃至更深的做法,无疑很难想象在数百英尺以上有一更为集中的食盐来源地。然而,李伯斋试验了各种溶解这一食盐集中储藏地的技术,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来源不是在下面,而是在因井壁坍塌所造成原有开发商中止凿钻的“豆沙岩”层。这一存储层大约93%是纯氯化钠。仅在大坟堡,它就超过了1平方英里,有13—20英尺厚,总储量近1000万吨盐卤。 (8)
李伯斋最初是通过将沸水灌注入井,溶化盐岩层并汲卤。 (9) 为增加水的咸度,他还同时使用一种“搧水”的做法。第二章已描述过,推卤的基本设施是由天车、地车和天地滚子组成。在天车的顶端是天滚子,用升降卤筒的篾索连着天滚子。篾索从井中出来,先到天滚子,再到地面的地滚子,接着再到地车。搧水就是,为了搅动井底的泥浆,雇用两个工人轮流压紧并松开“过江”,也就是地滚子与天车之间的篾索。卤筒因之在井中上下运动。当它向上运动,底端的活塞被压力挤开,卤水进入筒中。当它向下时,先前注入井中的淡水从卤筒顶端被挤出,更咸的卤水被挤入。很快,人们发现凉水和热水有同样的效果,这样就最早开始了有着经济效益的盐岩层的开采。
发源井不大不小的成功试验,鼓励李伯斋和其他盐场商人重新淘办一些废弃的曾有“豆沙岩”层问题的黑卤井,其中包括杨家冲的天全井,大坟堡的万福、济咸、恒升井。1900—1901年这一地区又锉办了六眼井。 (10) 这些井的生产力低下,属于高度的劳动密集型。每眼井各自注水;那些远离淡水资源的井雇用数百人,从最近的河和水塘中运水。自己土地上没有水源的井不得不租佃用水权,以用水的多少缴纳年费;或者是购水,费用达每挑四五百文铜钱。 (11) 然而,大多数盐岩井由弃废的黑卤井或进一步挖掘黄卤井而来,启动成本相对要低。通过几乎都是清末投资者所保存的岩口簿 (12) 来看,这些盐井的锉办基本上都成功了。工程上最困难的任务,是在向下凿锉时,要将桐油和石灰做的密封剂从岩盐层拿掉,且防止它崩塌。 (13)
图片7.1 搧水
资料来源:丁宝桢等纂修:《四川盐法志》,卷2,井厂2,页14b—15a。
王子衡、邓炳宣等人在盐岩井发展的早期,能够以极少的资本进行投资,从事食盐生产。 (14) 所需要的就是雇用工人、购买牛只,以及如果有需要的话,重建天车和天地滚子等设施的资金。万福井原管理职员牛集成记述说,1903年这种井投产的最大单笔投资是购买牛只。80头牛花销达1万两,盐井每月可以汲取约2000担卤水。后来,骡子代替了牛,一头120两,产量提高至月产三四千担。 (15)
这些早期盐岩井的产量并不突出。它们之所以吸引后来者加入,部分是因为在清末气卤之间生产的严重失衡。前文已指出,不论是否煎盐,自流井气井中的天然气都要逸出。因为气不能存储或运输,井户们就必须或是将井盖上,或是找到更多卤水的煎盐。由于存在这样的卤水卖方市场,当一些盐灶为保证它们的卤水供应而进行争夺时,一些卤井户甚至能够签订提前付款的契约。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一盐岩层有效开采的潜能。这些井中的卤水咸度平均达25%—33%,几乎是黑卤井卤水平均17%—18%咸度的两倍。 (16) 另外,盐岩卤的杂质少于黄卤和黑卤,在煎烧之前不需要做很多处理,所造成的食盐损失也就更少。用这种卤水生产出的食盐也更为经济。
大多数早期盐岩卤水井都是独自生产,对于盐岩层的冲刷是通过将淡水注入汲卤的盐井实现的。李伯斋在1894—1900年间,进行了数个这样的工程,其中包括天全井,距离原来的发源井约140米。在投产后约一年,淡水的冲刷力量在两井间的盐岩层间形成了一个连接通道。从这以后,水可以从产量较低的发源井注入,而只从天泉井就可以汲取两个井的卤水。对于位于杨家冲、大坟堡、周家冲、扇子坝地区下面大面积盐岩层而言,这一偶然的事件,标志着高利润开发的真正开始,这一地区在盐场延伸数英里(见第四章的地图4)。到20世纪初,大多数盐岩井都是从连通着的井中汲卤。1902年,怀丰井成为了冲刷20多眼的渡水点,这些井形成了杨家冲—周家冲产区。1913年,投资者开始从王和甫所拥有的积荣井渡水,冲刷22眼井,它们形成了盐坝—马草山—新店产区。1916年,从五福井渡水,可以从5眼井中高效汲卤,形成了钓鱼台—扇子坝产区。 (17)
盐岩层开采方法的实施,引发了卤水生产管理上的剧烈变革,从而食盐生产有更高的机械化水平,生产更富效率。通过考察所采纳的革新以及所失去的机会,我们可以了解20世纪初自贡不断演进的商业环境的许多情况。
首要的变化是,从构成的现实情况看,诸多盐岩井不再被视作完全分离的个体。盐井通过地下通道连在一起,井户们发现,为了联合冲刷他们的盐井而进行合作很是经济。合作协议也避免了为合法拥有地下财富而进行竞争的潜在噩梦,这些地下财富,人们不再轻易地将其与地面的土地权利联系在一起。在这些最初的合作协议的制定过程中,水的供应和运输起着作用。在盐场发展初期,能得到大量的水还不是一个主要的值得关心的问题。大多数不靠近淡水的盐井都有水塘,供冲洗牛只并向它们提供饮用水,仅此而已。在发现盐岩层后不久,企业家成立了专门供应冲刷盐井用水的商号。若盐井附近没有水资源,井户就要向这样的商号支付从远处的水库或水塘供水的费用,或根据挑数 (18) 或是根据每年的合同付费。 (19)
许多盐井由井户推卤,但一些渡水商号发挥了更为广泛的作用,既灌注盐井也推汲卤水。王三畏堂的一个远房亲戚王和甫,是盐岩汲卤生意的开拓者。他是和福公盐岩渡水处最大的股东,专门从事将相邻盐井置于一起,签订合约,负责供水,冲刷盐井。渡水处的利润来自各井户以他们年盐卤产量为基础所缴纳的费用。 (20) 王和甫对于盐坝—马草山—新店产区一些盐井用水的掌控,是他发家致富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提升了他的地位,成为盐场圈的领袖人物。 (21)
从一开始,盐岩卤水的推汲远比见功的黑卤和黄卤井起伏多变。当更多的盐岩井投产,渡水和推汲的过程本身就改变了盐场的地质状况。第一个受到这种影响的地方是大坟堡。在盐岩井发展的开始阶段,这一地方的地下水位很深,提升卤水必须经过相当长的距离,因此汲卤设备、工资和牛只需要大量投入。这一地区的盐井远不比那些杨家冲井户们的赚钱。然而,一些年后,这两个地区盐井间的屏障消失了,杨家冲地下水位下降,两个地区间有了一条灌注通道。根据当时的报道,这两个地区的屏障最后毁掉时,人们感觉就像是地下的一次巨大爆炸,最贴切的比喻是地下一个巨大火山在喷发。 (22) 这一水道一旦形成,沿许多支流分布的盐井,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该井能够获取多大的利润。离渡水点最近的井或是冲刷一组井时水直接经过的盐井,产量必定很低。 (23) 一些盐井所受负面影响太大,井户们不得不从灌注合作中退出,重新凿井以汲取黑卤。
赖明钦及同仁记述了盐岩井卤水事业中财富变化最剧烈的一个例子。大正海井,最早在清末开凿,开始时是一个独立的盐井。通过附近的来龙井渡水,水压将盐卤水位提升至约1200英尺。结果,大正海成为了盐场最高产井之一。然而,在投产之后不久,它的盐岩层溶化,将它与一个巨大的连通盐井系统的主要渡水通道直接连接。这不仅使它的水位下降,而且连接冲刷的结果是,将它的大部分盐冲向了水道下游,卤水浓度也降低了。与此同时,已溶解的盐层导致了井壁不断坍塌,数年后,该井就倒闭了。 (24)
时移世易,盐岩井在盐场整个生产中日益重要。比较官方的总产量可知,1914—1919年间自贡年均产盐3193832担, (25) 到1930年代初,这一数字升至约4120000担。 (26) 而自贡在1930年代初的盐产量是为数极少的盐井生产的,当时总产量的大多数出自盐岩卤井。我们没有较早时期投产的盐岩井数字。然而,依据《川盐纪要》的记载,当时有1004眼卤水井和199眼气井。 (27) 后面我们将看到,盐岩层的开发带来了机械化汲卤。《川盐纪要》明确告诉我们,1919年所做的调查中,仅有38眼用蒸汽机车汲卤,其中32眼是盐岩井。 (28)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32很接近这一时期正在汲卤的盐岩卤井数。同时还要记住的是,许多盐岩层通道相连的盐井是在一起灌注的,并通过最末端的一眼井进行汲卤。这可以与1932年《四川盐政史》所载的倒闭盐井进行比较(见表7.1)。
表7.1 富荣盐场井的各种类型(约1931年)
资料来源:吴炜编:《四川盐政史》,卷3,篇2,章10,节2,页72a—73a,四川盐政史编辑处,1932年。
到1930年代,盐井数目变得更少,此时盐岩卤井生产的食盐占富荣盐场的约57%(见表7.2)。尽管从黑卤到盐岩生产的转变不是19世纪精英势力衰落的唯一原因,但它确实发挥着作用。大多数早期盐岩井的参与者都在黑卤井上有着极大的投资。如前所述,在盐岩井发现之前,一直是卤水的卖方市场。到1920年代,盐岩层生产的扩张,完全改变了天然气与卤水生产商间的交易条款。而且,如下面将要讨论的,盐岩层的发现导致了技术以及生产关系其他方面的变化,令在太平天国及以后时期发展起来的资产拥有者难以应对。
表7.2 1932年前后各类型盐井估计的产量(担)
a 表7.1。
b 林振翰:《川盐纪要》,228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吉润卿:《贡井盐场发展一瞥》,载《四川文史资料》第11期,193—196页,1963年。
c 将每单位卤水出产的盐量,乘以年产卤水量计算而得。关于卤水咸度,见许涤新、吴承明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59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林振翰:《川盐纪要》,238页。
d 认为其余的产量可以归为那些卤水咸度在4%—13%间以及日产量从40到200多担间的黄卤井所出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