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晚菘

秋末晚菘

《南史·周颙传》:“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周颙的回答,文采中隐含其清心恬淡,也因这八个字而名扬一千五百多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非但高在文采,更高在对这两种蔬食的品鉴!

清朝薛宝辰所著《素食说略》,对菘推崇备至:“菘,白菜也,是为诸蔬之冠,非一切菜所能比。”原来菘就是白菜!明朝顾起元《客座赘语》:“白菜之出冬初,为尤美。白菜盐菹(腌)之,可度岁,周颙所谓‘秋末晚菘’者,即此物也。”盐腌后,过了年也能吃。顾起元是南方人,天气炎热后白菜容易腐烂,故腌而食之,无非是白菜太好吃!

梁实秋先生也说:“华北的大白菜堪称一绝。山东的黄芽白销行江南一带。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无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车子的小贩,一车车的白菜沿街叫卖。普通人家都是整车的买,留置过冬。夏天是白菜最好的季节,吃法太多了,炒白菜丝、栗子烧白菜、熬白菜、腌白菜,怎样吃都好。”(《雅舍谈吃》)

梁先生是民国人,其实早在明清,北方的家庭在冬日来临前,都要“留置过冬”。

其法一:“菜窖 冬出白菜,家有隙地,掘深数尺,用横梁覆以柴土,上留门以贮菜,草帘盖之。”(《乡言解颐》)李光庭是清朝人。他书中说此乃“乡村之法也”,城里人估计没那地方,若挖个地窖,恐怕把房子给挖坍了。

其法二:“菘菜即白菜,今京师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菽园杂记》)明朝的京师即北京。腌渍过的白菜,风味转而有妙。

我和内子曾在北京“砂锅居”吃过一馔白肉砂锅,几片白肉,静静躺在白菜上,冒着热气,撩一片肥瘦相间的肉,蘸一点店家特制的小料,入口竟然毫无腻味。再吃口白菜,奥秘揭白于口。白菜腌渍过,微酸,爽口,解腻,怪不得能把这片白肉的肥美,来个锦上添花。

梁实秋先生说的黄芽白又是何物?

那是让李渔“食之可忘肉味”的蔬品:“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此菜萃于京师,而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数斤,食之可忘肉味。”(《闲情偶寄》)黄芽即梁先生说的“黄芽白”,俗称“黄芽菜”。南宋吴自牧描述:“黄芽,冬至取巨菜,覆以草,即久而去腐叶,以黄白纤莹者,故名之。”(《梦粱录》)

黄白纤莹,妙笔生美。吴自牧在南方,“覆以草”即可,北方的黄芽菜要另法才行:“燕京圃人又以马粪入窖壅培,不见风日,长出苗叶皆嫩黄色,脆美无滓,谓之黄芽菜,豪贵以为嘉品,盖亦仿韭黄之法也。”(《本草纲目》)

壅培是施肥培土的意思,否则要马粪干吗?黄芽菜是仿照韭黄之法,藏在地窖里,不能见风也不能见日,娇贵得很,才黄白,才纤莹!清朝赵学敏对黄芽菜的描述跟李时珍一字不差,但他加了一句:“乃白菜别种。”(《本草纲目拾遗》)

别种亦可腌渍,其美更甚。黄芽菜冬腌夏食,开坛后,别具殊美:“腌冬菜黄芽菜 腌冬菜、黄芽菜,淡则味鲜,咸则味恶。然欲久放,则非盐不可。常腌一大坛,三伏时开之,上半截虽臭烂,而下半截香美异常,色白如玉。”(《随园食单》)

白菜的烹饪法确实多,“炒白菜丝、栗子烧白菜、熬白菜、腌白菜,怎样吃都好”,古人更厉害,《素食说略》:“或拣嫩菜心横切之,整放盘中,以香油、酱油、醋烧滚,淬二三次,名‘瓦口白菜’,特为清脆。或取嫩菜切片,以猛火油灼之,加醋、酱油起锅,名‘醋馏白菜’。或微搭芡,名‘金边白菜’。”

醋馏白菜,留传至今!

南宋周密《武林旧事》里有“糟黄芽”,周密是大学者、大食家,糟黄芽定然糟爽脆口,去燥润心。明朝张岱也是大学者、大食家,所著《陶庵梦忆》,对白菜如此描绘:“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如润玉版,食之妙美。

吃要吃出味道,更要吃出意境。古人会吃,更会品,若菜味甚佳,则取妙其名。即使食材的本身,也各有其名,各有其境。

《本草纲目》:“按陆佃《埤雅》云:菘性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

人有操,菘亦有,其“操”是其品,其“操”更是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