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下箸处
无下箸处
李渔《闲情偶寄》:“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予尝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黄,鱼之肋,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甘之,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
李渔是大食家,以蕈、莼、蟹黄、鱼肚肉,和以做羹。客人吃得太爽,恭维李渔:这羹美妙无比,从今后,我们可“无下箸处”了,箸是筷子。从此没法下筷子,当然是恭维话,李渔却当真。好话哪怕是假话,人都爱听。
“无下箸处”本意并非什么好话,是形容富贵饮食奢侈无度。宋朝庄绰《鸡肋编》:“晋何曾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其子劭亦有父风,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王恺乃逾于劭,而唯曾著于世者。”王恺的奢侈要超过何曾的儿子何劭,但只有何曾著名于世!
为何?都入正史了,还不著名?《晋书·何曾传》:“然性奢豪,务在华侈。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古人中只有奢豪到极点的人,才“无下箸处”。
也是可怜人,无菜可吃处。可怜人必有可恨处,真无菜吃了,还下箸否?
在本书《嘉宾何多》中,曾谈到“王黼库积雀鲊三楹”,贪梦之人,恨不得家里堆满金山银山。雀鲊三楹,如何下箸!可临危之时呢?南宋张端义《贵耳集》:“王黼宅与一寺为邻,有一僧,每日在黼宅沟中流出雪色饭颗,漉出洗净晒干,不知几年,积成一囤。靖康城破,黼宅骨肉绝粮,此僧即用所收之饭,复用水淘蒸熟,送入黼宅,老幼赖之无饥。”
张端义感叹:“呜呼!暴殄天物,圣人有戒。宣和年间,士大夫不以天物加意,虽沟渠污秽中,弃散五谷,及其饿馁之时,非僧积累之久,一家皆绝食而死,可以为士大夫暴殄天物者戒。”
暴殄天物,天必抛之。古代著名暴殄天物者,无不列入名册:“孙承佑一宴杀物千余;李德裕一羹费至二万;蔡京嗜鹌子,日以千计;齐王好鸡跖,日进七十。江无畏日用鲫鱼三百;王黼库积雀鲊三楹。口腹之欲残忍暴殄,至此极矣!”(《五杂组》)
孙承佑是五代十国吴越王妃之兄,入宋都授泰宁节度使。北宋陶穀《清异录》:“孙承祐在浙右,尝馔客,指其盘筵曰:今日坐中,南之蝤蛑,北之红羊,东之虾鱼,西之粟,无不毕备,可谓富有小四海矣。”小四海里恐怕不止这四物,“一宴杀物千余”,我信!
唐朝李亢《独异志》:“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极。每食一杯羹,费钱约三万,杂宝贝、珠玉、雄黄、朱砂,煎汁为之。至三煎,即弃其滓于沟中。”历代笔记通俗来讲属于野史,各人记忆有差。一杯羹费钱二万也好,三万也罢,总是穷奢极欲之典范。史留其名!
李德裕还以一生吃过的羊肉过万而“名垂青史”!南宋沈作喆《寓简》:“李文饶一生食万羊,而世有终身不知肉味,偶得一肉而梦羊踏破菜园者,命不同也。”李德裕,字文饶。羊踏破菜园,比喻惯吃蔬菜的人偶食荤腥美食。
清朝褚人获《坚瓠集》:“临江王妃江无畏好食鲫鱼头,日进鲫鱼三百石。”江无畏是梁朝临川王萧宏宠妾,每天三百石鲫鱼(1石=10斗=100升,“三百石”不可能;《五杂组》“日用鲫鱼三百”),她哪里吃得下?“满汉席”有一馔“鲫鱼舌汇熊掌”(《扬州画舫录》)。我猜测江无畏好食鲫鱼舌,鲫鱼头身估计都丢江里了。
魏晋之风,超俗脱凡。其实这风里带的尘埃可不少!熟读《世说新语》的人,当知道魏晋之风,既有清风,又夹浊尘。“武帝尝降王武子(王济)家,武子供馔,烝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猪吃人奶,人何以堪!
东晋裴启《语林》:“羊稚舒(羊琇字稚舒)冬月酿酒,令人抱瓮暖之。须臾,复易其人。酒既速成,味仍喜美。其骄豪皆此类。”这种魏晋之酒,是浊酒,喝了定然伤身。顺带说一句,《世说新语》的多款条目,均“采取”裴启《语林》。
唐玄宗一生,古之帝王无出其右。由“开元之治”到“安史之乱”,与其“无下箸处”不无关系:“天宝中,诸公主相效进食,上(皇上)命中官袁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羞数千,一盘之贵,盖中人十家之产。”(《明皇杂录》)唐玄宗有二十九个公主,轮番孝敬。一盘菜,抵得上中产十家。
后来在“安史之乱”中,《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四》记载:“日向中,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杂以麦豆;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上皆酬其直(价钱),慰劳之。众皆哭,上亦掩泣。”唐玄宗的孙辈沦落到吃不饱粝饭的地步,怪谁?怪唐玄宗不“知味”。
古人对饮食的辩证法,深得我心!《中庸》“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三国曹丕“五世长者知饮食”;明朝李流芳“一生未得见,何异说食饱”。人要吃过才知食,也不枉活一世。这是知味之言!
《素问》“劳佚有常,饮食有节”;苏易简“物无定味,适口者珍”;罗大经“人之受用,自有剂量”,既是知味之言,又是知音之语!我最欣赏的,是张岱对饮食的哲学态度:
“金齑瑶柱,过舌即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