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着两裙
鳖着两裙
《江南馀载》:“僧谦明,嗜酒,好为诗。独居一室,每日铛中煮肉数斤,醇酒一壶,不俟烂熟,旋割旋饮,以此为常。”一个僧人,嗜酒好吃,率性妄为:“乘兴遂子夜鸣钟,烈祖闻之不罪也。”烈祖指南唐烈祖李昪。谦明半夜敲钟,烈祖也不怪罪。
还问谦明有所何求,谦明说:“唯愿鹅生四脚、鳖着两裙。”真乃有诗意的大吃货啊!
鳖味美,最美在裙。裙边韧润微黏,滑而又凝,故谦明诗性大发,恨不得鳖着“折叠裙”。《闲情偶寄》:“‘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可知矣。”
鳖味美,美在嘴里,没吃过的人何得其味?五代严子休《桂苑丛谈》曾记载隋文帝太仆卿崔弘度的趣事,他曾经告诫左右侍者:“无得诳(欺瞒)我。”有一次边吃鳖边问侍者:“美乎?”侍者齐呼“美”,这下可好,崔弘度说:“汝不食安知其美?”你们不吃怎么知道它味美呢?于是,侍者皆杖。
没得吃,说声好,打屁股。这个崔弘度,上海人谓之促狭鬼!
中国人食鳖的历史非常久远,《诗经·小雅·六月》:“炰鳖脍鲤。”鳖又叫团鱼、甲鱼。我有时上菜场买菜,看到鳖,一般这样问:“这只甲鱼多少钱?”在沪语里,“鳖”与“笔”同音。袁枚也接地气:“甲鱼宜小不宜大。俗号童子脚鱼,才嫩。”(《随园食单》)
清朝李斗《扬州画舫录》中记录的一百多道“满汉席”中,就有一馔“甲鱼肉片子汤”。
袁枚还录有一款甲鱼:“汤煨甲鱼 将甲鱼白煮,去骨拆碎,用鸡汤、秋油、酒煨;汤二碗收至一碗,起锅,用葱、椒、姜末糁之。吴竹屿制之最佳。微用芡,才得汤腻。”
我记得以前姆妈买来小甲鱼,不是炖煮,就是烧汤。炖煮汁浓鲜,烧汤汤稠凝。上海人称之为“凝吊吊”。甲鱼的鲜汁或浓汤,在古代被称为“臛”,肉羹也。北宋陶穀“略抄谢讽《食经》中五十三种”(《清异录》),其一是“金丸玉菜臛鳖”。羹浓,故袁枚称之为“汤腻”。
李时珍也是大食家:“凡食鳖者,宜取沙河小鳖斩头去血,以桑灰汤煮熟,去骨甲换水再煮,入葱、酱作羹膳食乃良。”习惯清淡的人就不甚喜欢鳖之“腻”,清人钱泳认为:“若阳城湖之壮鳗,太湖之鼋与鳖,终嫌味太浓浊。”(《履园丛话》)鼋与鳖,都“腻”,但它们又有何关系?
《本草纲目》:“鼋【释名】〔时珍曰〕按《说文》云:鼋,大鳖也。【集解】〔颂曰〕鼋生南方江湖中。大者围一二丈。南人捕食之。”颂指苏颂,北宋宰相、药学家。大的鼋身围绕一圈,竟然达一二丈。
原来都是鳖,一个是大鳖。大有大的滋味,小有小的美妙。古代嗜好鳖的人可不少,“杭州江涨桥有富人黄氏,惟嗜鳖,日羹数鳖”(《北窗炙輠录》);“里中有富家翁喜啖鳖,其家厮役争求供之”(《独醒杂志》)。
但这些嗜鳖者,都及不上“染指于鼎”的大夫公子宋。他有异禀,当食指一动,就会吃到珍馐美味。《左传·宣公四年》“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的食指立马颤动,郑灵公知道他有此异禀,想跟他开个玩笑:“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请大夫们吃鼋,也召来公子宋,但故意不给他吃。郑灵公是诸侯(春秋时天子最大,接着诸侯、大夫),跟大夫开个玩笑而已。
“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去。”郑灵公也怒:“欲杀子公。”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最后结果,公子宋弑郑灵公。为了一只鼋,至于嘛!
古人造字,也真是的,大鳖么就大鳖,为省一个字,造出个“鼋”。就是这个字,使历史上多出个冤假错案。明朝陆荣《菽园杂记》:“国初,江岸善崩,土人谓有水兽曰猪婆龙者,搜抉其下而然。适朝廷访求其故,人以猪与国姓同音,讳之,乃嫁祸于鼋。上以鼋与元同音,益恶之,于是下令捕鼋。”
猪与国姓同音,忌讳!可这猪婆龙狡猾得很,抓不住啊(“猪婆龙,云四足而长尾,有鳞甲,疑即鼍也”,分明是鳄),于是嫁祸于鼋。朱元璋也非常厌恶这个字(鼋与元同音,这不还“国初”,刚把元朝打下来),于是:
“大江中鼋无大小,索捕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