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缕飘逸

丝缕飘逸

“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斫鲙。縠薄丝缕,轻可吹起。”这是唐朝大食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描写的一段真实文字,进士段硕常认识一个姓南的孝廉,后者善斫鲙。

“縠薄丝缕,轻可吹起”,是对鲙的至上描绘。中国语言文字,由此可见一斑。

南宋之前,鲙毫无疑问就是生鱼片,孔子说“脍(‘脍’‘鲙’通)不厌细”,比之段成式的描写略微差了点飘逸之感。古有专门的鲙匠,沈括《梦溪笔谈》记载:“李景使大将胡则守江州,江南国下,曹翰以兵围之三年,城坚不可破。一日,则怒一饔人鲙鱼不精,欲杀之。”李景即李璟,派胡则守九江,曹翰兵围三年,甚气恼,有一日因饔人(厨师)鲙鱼不精,差点杀了他。

这是北宋初年的事,说明人们好食鲙。

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了欧阳修思鲙之事:“往时南馔未通,京师无有能斫鲙者,以为珍味。梅圣俞家有老婢,独能为之。欧阳文忠公、刘原甫诸人每思食鲙,必提鱼往过圣俞。”梅尧臣字圣俞,他家老婢是斫鲙高手,欧阳修等人想吃生鱼片了,就拎条鲫鱼上梅家。

鲙法有讲究,否则要鲙匠干什么?北宋何薳《春渚纪闻》:“吴兴溪鱼之美,冠于他郡,而郡人会集,必以斫鲙为勤。其操刀者,名之鲙匠。”安禄山无比恩宠时,得唐玄宗“所赐品目有:桑落酒、阔尾羊窟利、马酪、音声人两部、野猪鲊、鲫鱼并鲙手刀子……”(《酉阳杂俎》)赐鲫鱼还随赐鲙手、刀子。有好的鲙手,没好的刀子也不行啊!

《酉阳杂俎》:“又鲙法:鲤一尺,鲫八寸,去排泥之羽。鲫员天肉鳃后髻前,用腹腴拭刀,亦用鱼脑,皆能令鲙缕不着刀。”要先用腹腴或鱼脑试刀,看刀是否锋利,看刀是否会粘鱼片。如此,则鲙缕不着刀,片薄飘逸,晶莹剔透。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切鲙人,虽讫亦不得洗手,洗手则鲙湿。”切鲙人虽切完了也不能洗手,洗手则鲙湿。依我的理解,鲙湿则粘,片出的生鱼片不漂亮。

鲙人洗过手也无法摆盘。陶穀《清异录》“缕子脍 广陵法曹宋龟造缕子脍,其法用鲫鱼肉、鲤鱼子,以碧筒或菊苗为胎骨。”胎骨指垫托菜肴的底子菜。生鱼片摆盘漂亮,要薄如轻纱(縠),透亮生莹,才能够悦眼润心。

生鱼片简称鱼生!李时珍《本草纲目》:“鱼鲙【释名】鱼生。”干脆明了。鲙的确是生的嘛!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记载有关女真吃食:“下粥肉味无多品,止以鱼生、獐生,间用烧肉。”

李时珍接着写道:“刽切而成,故谓之鲙。凡诸鱼之鲜活者,薄切洗净血腥,沃以蒜齑、姜醋、五味食之。”关于鲙的蘸料,李时珍的蒜齑、姜醋、五味是一法,但好像显得不很正宗。

《礼记·内则》分别有两条鲙料的记录:其一“脍,芥酱”;其二“脍,春用葱,秋用芥”。现在吃生鱼片要蘸点芥末酱油吧,遥想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食鲙时呛鼻子辣眼睛,其境缥缈,生趣盎然。

《东京梦华录》是孟元老在北宋灭亡后的回忆录,其对北宋都城东京曾经的一街一巷、一人一物、一风一柳、一饮一啄,无不充满着眷恋和怀念!

“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金明池、琼林苑都是北宋皇家园林,《清波别志》:“当二月末,宜秋门下揭黄榜云:三月一日,三省同奉圣旨,开金明池,许士庶游行,御史台不得弹奏。”《岁时杂记》更明确士庶游玩皇家园林的时间:“许士庶游金明池一月。”

孟元老无法忘怀金明池的一景一情:“其池之西岸,亦无屋宇。但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游人得鱼,高价买之,只为:

“临水砟鲙,以荐芳樽。”临水砟鲙,丝缕何等飘逸!以荐芳樽,人生何其“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