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意人生
蟹意人生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毕卓字茂世,魏晋之风,身溢满怀。《晋书》有其传,竟然也记载他这句千古名言。只不过差几个字而已,“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把酒持螯,以吃喝入史,此人何足幸!又是何等的,“蟹”意人生!
自古河蟹出江南。史上蟹痴,尽产江南。毕卓是,钱昆也是,欧阳修《归田录》记载:“国朝自下湖南,始置诸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尝与知州争权。”通判与知州争权,免不了吵架闹矛盾。
又曰“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有个叫钱昆的蟹痴官员,想调到外郡任知州,有人问他想去哪个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
毕卓是酒螯在手,两全其美;钱昆是有螃蟹无通判则可,亦求两全。
世上哪有两全之事?李渔说自己“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予嗜此一生”,吃一辈子,一全;又说“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于有螃蟹无监州处作郡(长官)”,这话听着酸溜溜,暗言自己非两全:我不能名留千古如那个钱知州啊!
食蟹把酒,并非都史留美名,存古千臭的也有:“蔡元长为相日,置讲议司官吏数百人,俸给优异,费用不赀。一日,集僚属会议,因留饮,命作蟹黄馒头。饮罢,吏略计其费,馒头一味为钱一千三百余缗。”(《独醒杂志》)蔡京,字元长。一只蟹黄馒头,要吃掉多少民脂民膏!
蟹螯,是蟹之灵,螯肉紧韧,丝丝入味。蟹黄,是蟹之魂,凝牙粘齿,以膏馋吻。“吻”时宜闭上眼睛,让蟹黄之鲜,余绕满嘴。古人有蟹黄至上者:“刘承勋嗜蟹,但取圆壳而已。亲友中有言:古重二螯,承勋曰:‘十万白八,敌一个黄大不得。’谓蟹有八足,故云。”(《清异录》)刘承勋亦是懂吃之人,他避蟹螯不谈,只说十万只蟹足(一蟹二螯八足),敌不上一壳蟹黄。
南人嗜蟹黄,一度曾被北人嘲笑,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曾记载北魏中大夫杨元慎(中原人)对南梁大将陈庆之羞辱:“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南京)。……呷啜莼羹,唼嗍蟹黄。”一般的吃食,都是用筷子夹进嘴巴,唯独蟹黄,要用嘴巴伸向蟹壳或蟹身,“唼嗍”两字,运用得真妙,但也气人太过!
明朝张岱也是个蟹痴,描写起蟹,文思汹涌,如临其境:“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九雌十雄,十月的雄蟹,膏凝如玉,腴唇凝齿。蟹膏,是蟹之精!
李时珍也是大食家:“诸蟹性皆冷。鲜蟹和以姜、醋,侑以醇酒,咀黄持螯,略赏风味。”蟹性冷,姜性热,醋助味。故食蟹要放姜醋,极味才得以绽放。嘴咀蟹黄美妙,手持蟹螯向天,“把酒临风”,则“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有蟹就有馔,“炒蟹、渫蟹、洗手蟹、酒蟹”(《东京梦华录》);“糟蟹”(《鸡肋编》);“醉蟹”(《闲情偶寄》);等等等等。
如今的蟹宴,甚至都无需客人动手,只伸筷子调羹即可。因为店家把整只蟹都一一分拆,黄归黄,肉归肉,螯归螯,柳归柳。什么“芙蓉蟹粉(蟹黄)”“粉丝蟹肉”“清蒸蟹钳(蟹螯)”“芦笋蟹柳(蟹足)”,只让你动口不让你动手,高贵嘛!
吃蟹,袁枚的“自剥自食为妙”与李渔的“旋剥旋食则有味”,深得我心。只不过他们是大食家,我是自食家。但大家都是南人嘛!
《梦溪笔谈》:“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害怕)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有病疟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差同“瘥”,病愈的意思。这东西灵啊!于是被借来借去,沈括很纳闷:
“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