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发一卷
乱发一卷
北宋陶穀《清异录》所记之“十远羹”,我认为乃天下第一羹:“十远羹 石耳、石发、石线、海紫菜、鹿角脂菜、天蕈、沙鱼、海鳔白、石决明、虾魁腊……十品不足,听阙,忌入别物,恐伦类杂,则风韵去矣。”
十品之鹿角脂菜即鹿角菜;天蕈即天花菜(《本草纲目》“形如松花而大,香气如蕈,白色,食之甚美”);海鳔白即海鱼肚;石决明即鲍鱼;虾魁腊即大虾干。“十品不足,听阙”,听阙是任其缺少的意思,为何?“忌入别物”,这十品都是物以类聚之食材,宁少勿杂(“恐伦类杂”),否则“风韵去矣”。有没有发现,这十品以海物为多,石发、石线、紫菜、鹿角菜均是海菜。石线或当是龙须菜。
明朝刘若愚《酌中志》“正月”条:“斯时所尚珍味……东海之石花、海白菜、龙须、海带、鹿角、紫菜。”明朝帝都乃北京,离海远,故海菜均是珍味。
比之《清异录》多了石花、海白菜、海带。海白菜或当是石莼。
清朝屈大均《广东新语》“海菜”条所记最多:“白者为琼枝,红者为草珊瑚,泡以沸汤,沃以姜椒酒醋,味甚脆美。一名石花。有紫菜,薄而叶大。有石发,蒙生海石上,春时采之,色碧绿。有海带,亦薄而长,或散条,或结绳缕,或如短马尾,黑绀色,与鹿角、龙须皆海之菜也。”
屈大均对石花的描写够细致,李时珍则更严谨:“石花菜生南海沙石间。高二三寸,状如珊瑚,有红、白二色,枝上有细齿。以沸汤泡去砂屑,沃以姜、醋,食之甚脆。”(《本草纲目》)脆是石花的魂。
《广东新语》“海菜”条,又多了石发。说句实在话,我非海边人,对于这些颇为“乱”的海菜,有点蒙!它们到底是些什么海菜呢?紫菜和海带现代人不会陌生,全中国超市都有卖。《本草纲目》:“闽、越海边悉有之。大叶而薄。彼人挼成饼状,晒干货之,其色正紫,亦石衣之属也。”
紫菜汤是最方便的汤,开水里撕几片紫菜,撒点小虾皮,放盐或酱油,一点点味精(海菜嘛总有点鲜)、香油即可。考究点,水烧开后,除上述食材,可再打个蛋。
宋朝即使在福州这样的靠海处,紫菜亦是珍品:“紫菜 附石,生海上。生青,取干则紫。其茎纤而希,其味尤珍。出福清者佳。”(《淳熙三山志》)作者梁克家在另一条写道:“紫菜 崇宁四年,定岁贡二十斤,宣和七年罢。”崇宁、宣和都是宋徽宗的号。那是北宋末年。
另一种海菜“鹿角菜”居然与紫菜进贡时间和岁贡斤两,不差一字:“鹿角菜 崇宁四年,定岁贡二十斤,宣和七年罢。”(《淳熙三山志》)鹿角菜模样比较好想象:“鹿角菜生东南海中石崖间。长三四寸,大如铁线,分丫如鹿角状,紫黄色。”(《本草纲目》)
明朝海禁严厉,陆荣在其名著《菽园杂记》中委婉劝戒朝廷:“予尝谓涉海以鱼盐为利,使一切禁之,诚非所便……其采取淡菜、龟脚、鹿角菜之类,非至日本相近山岛则不可得,或有启患之理。”《广东新语》“海菜”条有一句:“海菜岁售万金,然巨姓兼并,利不及民。”
海菜是有利可图之菜,一旦“利不及民”,则民会铤而走险。明朝海禁严厉,其结果是渔民“至日本相近山岛”走私,如此一来,反而会对时政不利。至于鹿角菜的味道,李时珍不愧是药学家兼大食家,一笔而绘:“土人采曝,货为海错。以水洗醋拌,则胀起如新,味极滑美。”
海带亦滑美!且是大家熟悉的海菜,入锅略煮,凉拌而食,吃口韧爽。《本草纲目》:“〔禹锡曰〕海带出东海水中石上,似海藻而粗,柔韧而长。”禹锡指掌禹锡,北宋医药家。海藻是另一种海菜,别论。“柔韧而长”点出了海带的特性。
清朝李斗《扬州画舫录》“满汉席”里,亦有海带一席之地,“海带猪肚丝羹”,从字面上可理解为:色配味美之羹。墨绿色海带和玉白色肚丝,色配;韧爽韧绵,味美。
龙须菜是上面说到的海菜之一,《本草纲目》也有记载:“龙须菜生东南海边石上。丛生无枝,叶状如柳,根须长者尺余,白色。以醋浸食之,和肉蒸食亦佳。”后面跟了一句话颇让人费解:“《博物志》一种石发似指此物,与石衣之石发同名也。”
石发菜的确让人费解,李时珍都破解了很久才让我能理解,石发有两种,其一:“乌韭【释名】石发、石衣、石苔。”其二:“陟厘【释名】石发、石衣、水衣。〔时珍曰〕石发有二:生水中者为陟厘,生陆地者为乌韭。【集解】〔时珍曰〕陟厘有水中石上生者,蒙茸如发。”
“蒙茸如发”四字,非常精确地道出石发菜,乱如头发。石发的俗名就叫头发菜。李渔于石发烹饪颇有研究和心得:“浸以滚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于藕丝、鹿角等菜。携归饷客,无不奇之,谓珍错中所未见。”
我非常喜欢李渔的《闲情偶寄》,但这条最前句,本来一直看不懂:“菜有色相最奇,而为《本草》《食物志》诸书之所不载者,则西秦所产之头发菜是也。予为秦客,传食于塞上诸侯。”所谓“诸侯”,即一些有名望的王公贵士。西秦(甘肃)、塞上,让我心生疑惑,因我吃过“头发菜”,印象中是海菜,塞上如何产海菜?
费时一月“研究”《本草纲目》中几乎所有关于“吃”的条目后才明白,石发有水陆二种。
李渔研究过早期的《本草》,而没看过早生九十九年的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我猜测后书广泛传播时,李渔并不知道。否则以李渔对美食的追求,不可能漏看此书,其结果呢?李渔与“珍错中所未见”的头发菜,差一点失之交臂。
李渔要离开塞上时,发现将出发的车“炕上有物,俨然乱发一卷”,误认为是婢女梳头后所遗头发,准备丢掉。婢女赶忙制止,曰:“不然,群公所饷之物也。”是那些王公贵士所馈之礼,李渔是明白人,“询之土人,知为头发菜”。
李渔对头发菜评价:“发菜之得至江南,亦千载一时之至幸也。”
“乱发一卷”,差一点铸成李渔人生之至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