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身全宝
鹿身全宝
我是吃过鹿的,合法吃,在上海动物园。没吃出个好来,园里老死的鹿肉,咬得我牙根清酸。鹿肉不该是这味啊!袁枚《随园食单》:“鹿肉不可轻得。得而制之,其嫩鲜在獐肉之上。烧食可,煨食亦可。”
南北朝药学家陶弘景曰:“野肉之中,唯獐、鹿可食生,则不羶腥。”(《本草经集注》)鹿肉生吃,显见其嫩。鹿又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食物,西周《穆天子传》:“官人膳鹿,献之天子。天子美之。”郑玄《周礼注》:“六兽:麋、鹿、熊、麕、野豕、兔。”古人大约在三千年前就食鹿,要是如上海动物园的老死鹿,谁吃?
食鹿,新鲜其味,合乎上天之赐。《东坡志林》:“野人得鹿,正尔(仅仅是)煮食之耳。其后卖与市人,遂入公庖中,馔之百方。然鹿之所以美,未有丝毫加于煮食时也。”这句话的大意是:野人得到鹿肉,仅仅煮熟而已;到了高厨手上,烹饪方法虽多,但味道丝毫不比煮吃时好多少。这句话颇有禅意,要是还不能理解,我打个比方:上海动物园的老死鹿肉,就算请动中国八大菜系的传承人,能烹出美味吗?
古人不仅吃新鲜的鹿肉,还当场喝新鲜的鹿血。虽说有些残忍(《本草纲目》有“斑龙宴”,吾不忍写),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就如我们不苛求如今的爱斯基摩人,还在捕猎鲸鱼、海象、北极熊,那是他们几千年来沿袭的民族习惯和生存之道。
清朝昭梿《啸亭杂录》:“上(皇上)搜猎木兰时,于黎明亲御名骏,命侍卫等导引入深山叠嶂中,寻觅鹿群。命一侍御举假鹿头作呦呦声,引牝鹿至,急发箭殪毙,取其血饮之。不惟延年益壮,亦以为习劳也。”习劳,练习劳动之意。我看过的纪录片,爱斯基摩人说捕猎鲸鱼、海象、北极熊,是他们长期“习劳”,使身体能适应北极的极端气候。
清朝皇帝是女真族,祖先习惯了在草原上骑马奔腾,射杀野兽。也知道草原恶劣气候下,哪些动物于身体有补,鹿血是其一:“大补虚损,益精血。”(《本草纲目》)
上溯至唐朝,《唐语林》:“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赐安禄山、哥舒翰。”鹿血煎鹿肠,想来是唐朝的一道美馔。虢国夫人是玄宗宠妃杨玉环的三姐,她酷嗜鹿肠:“虢国夫人就屋梁悬鹿肠,其中结之,有宴则解开。”随解随吃,真随性,真解馋。
再往上溯至汉朝,东晋葛洪《西京杂记》:“高祖为泗水亭长,送徒骊山,将与故人诀去。徒卒赠高祖酒二壶,鹿肚、牛肝各一。高祖与乐从者饮酒食肉而去。后即帝位,朝晡尚食,尝具此二炙,并酒二壶。”朝是早上,晡是傍晚,“朝晡”亦可喻一天。我认为是后者,但以刘邦的品性和品味,早上吃晚上吃的可能性,大于《熊蹯上食》里作文“朝吃熊掌,夕吃熊掌”的学生。
鹿全身最珍贵的地方是鹿唇,入“迤北八珍”,元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谓八珍,则醍醐、麆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也。”唇齿相依,齿当然不能吃。乖唇蜜舌,唇美舌味,清朝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吉林属每岁进贡方物”之一,乃“晒干鹿舌”。《归田琐记》记载康熙皇帝赐老臣宋荦珍物:“糟鹿尾八个、糟鹿舌六个、鹿肉干二十四束、鲟蝗鱼干四束、野鸡干一束。”
而鹿尾恰恰是古人非常推崇的珍馔,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梁朝中丞刘孝仪曾言:“邺中鹿尾,乃酒肴之最。”鹿尾下酒,其妙无比。清朝更是对鹿尾推崇备至,“满汉席”一百多道南北极致菜肴,其一乃“蒸鹿尾”(《扬州画舫录》);“京师宴席,最重鹿尾,虽猩唇驼峰,不足为比”(《茶余客话》)。鹿尾在清朝美馔的地位,竟然高过猩唇驼峰。为何?
袁枚真乃大食家,一语道之:“其最佳处,在尾上一道浆耳。”一道浆指鹿尾上端皮下脂肪最浓腴肥厚处。宋荦受康熙帝所赐珍物还有“鹿肉干二十四束”,鹿肉干简言之乃鹿脯。鹿脯是美味,清朝沈复《浮生六记》:“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南宋《梦粱录》“分茶酒店”条亦有鹿脯。
鹿脯更是补品。颜真卿一生为官,清廉奉公,却写下《鹿脯帖》致书友人李太保请求惠及:“病妻服药,要少鹿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许。”
我总以为古人淳朴,没想到周密《癸辛杂识》一条记载,打破了我对古人的单相思:
“今所卖鹿脯,多用死马肉为之,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