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潮一晕

一潮一晕

“蛤蜊、文蛤,皆一潮生一晕。”宋朝姚宽在《西溪丛语》里这一笔,写的是食物与自然,潮起潮落,晕生晕长。好似蛤蜊、文蛤从来都不存于大海中,而存乎自然的诗意里。

古人一笔落,韵味自然生。蛤蜊的韵味,在于嫩鲜。蛤蜊炖蛋是最普通的家常菜,炖至蛤蜊开壳即可,蛤蜊鲜汁,融入蛋羹。蛋羹极嫩,入嘴如化;蛤蜊润嫩,齿咬出汁。如今这种价廉的食物,在北宋初年可是贵品。关键在于,古代的蛤蜊,均野生,非养殖,故产量低。

北宋京师在开封,离海颇远,蛤蜊乃珍馔。《后山谈丛》曾经提到宋仁宗以及当时蛤蜊的价格,当得知“每枚千钱,一献凡二十八枚”,仁宗很不高兴:“我常戒尔辈勿为侈靡,今一下箸费二十八千,吾不堪也。”干脆不吃了。

贵得连皇帝都下不了筷子,可想而知,北宋初蛤蜊确乃珍馔。其实作为皇帝,让产地进贡一下,不就得了!但古代称得上“仁”的皇帝,德其何高!北宋时福州确实曾有进贡,“仁圣节俭,又以其非急困民罢之”(《淳熙三山志》)。仁圣指宋仁宗,他罢免了蛤蜊的进贡。

蛤蜊珍贵,前朝亦然。陶穀在《清异录》中记载了唐朝宰相韦巨源,上“烧尾食”请宴唐中宗李显。其五十八道菜均堪称极品,代表当时唐朝饮食文化的最高水准,其中就有一道“冷蟾儿羹(冷蛤蜊)”。冷蛤蜊是陶穀的原注。至于这蛤蜊羹中混烹的另一物“蟾儿”,后人有多种说法(蛤蟆鱼一说比较靠谱),不表。

我只能说,这羹舀进嘴里,一定是滑而嫩,嫩而腴,腴而鲜,鲜而不腻!

唐朝京师在长安(西安),比北宋京师开封离海更远。宋朝钱易《南部新书》:“大和中,上颇好食蛤蜊,沿海官吏先时递进,人亦劳止。”大和是唐文宗的年号。人亦劳止,出自《诗经》的“民亦劳止”。皇帝一好食,百姓劳不止。

好食即嗜。还有更嗜者?有。《酉阳杂俎》:“旧传云,隋帝嗜蛤,所食必兼蛤味,数逾数千万矣。”隋炀帝亦是劳民之帝王,但他懂蛤,潮来潮去,一潮一晕,一晕一润。“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到了北宋末年,珍馔已非,一般平民也吃得起。《东京梦华录》:“马行街铺席 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蛤蜊、螃蟹……盐豉汤之类。”夜宵是北宋夜市的一部分,蛤蜊当时已成夜宵中不可一缺的平民美食。

南宋时,因京都在杭州,离海近,《梦粱录》记载:“更有酒店兼卖血脏、豆腐羹、爊螺蛳、煎豆腐、蛤蜊肉之属,乃小辈去处。”小辈大概就是贫民吧!

宋朝是超级注重人文的时代,美食亦然。美食自然离不开烹饪法,就蛤蜊而言,其法甚多。《梦粱录》里有一馔“酒NFDAD鲜蛤”,NFDAD是火渐熄之意。如今饭店里的“火焰蛤蜊”,或取古法。用高度白酒将蛤蜊浸醉,随即点火,等酒燃尽,蛤蜊张壳,酒香入肉,润嫩肥美。

中国饮食烹饪法,一“酒”之字,可使人醉!《武林旧事》:“又有卖玉面狸、鹿肉、糟决明、糟蟹、糟羊蹄、酒哈蜊……”《本草纲目》:“吴越人以糟决明、酒蛤蜊为美品者。”明朝冒襄在其著作《影梅庵忆语》中,追忆了他和董小宛的爱情,并回味董小宛之出色厨艺:“醉蛤如桃花。”

想想就美,想想就要流馋水!《东京梦华录》更记载一种流传至今的烹饪法:炒蛤蜊。炒蛤蜊是我的拿手菜,其法甚简,蛤蜊入锅,油、盐、姜、葱、料酒、少水,炒至蛤壳张开,即可。蛤蜊嫩腴,汁水鲜美。

最简单的炒蛤蜊,古人居然能炒出极品!

《梦溪笔谈》记载“如今之北方人,喜用麻油煎物,不问何物,皆用油煎。庆历中,群学士会于玉堂,使人置得生蛤蜊一篑(筐),令饔人(厨师)烹之。久且不至”,众人都很惊讶,不就是炒几盘蛤蜊,何以“久且不至”?派个人去厨房看看,没想到饔人正“煎”得满头大汗,曰:

“煎之已焦黑,而尚未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