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值一死
也值一死
苏轼写过的便条,留到现在就是国宝;说过的废话,传到现在,也成佳话。有一次他在资善堂盛称河豚之美,吕元明问其味,曰:“直那一死。”(《邵氏闻见后录》)苏轼是美食大家,其对河豚的赞美之誉,几乎是道“圣旨”。可惜在场的人被苏轼一言而醉,第二天传出的口头“圣旨”,变了味!
古人的记性都特别好,可在苏轼下的这道口头“圣旨”上,不怎么样!有说“值得一死”(《枫窗小牍》);有说“也直一死”(《云麓漫钞》);隔一代到元朝,传成了“消得一死”(《南村辍耕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死也值!
苏轼死后,无人对质。古往今来,吃河豚而“壮烈”的,几无一人把账算到苏轼头上。甚至有“真死而无悔”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后见梦于妻子曰:‘祀我何以无河豚耶?’”一个嗜食河豚的人突然中河豚毒而死,死后还托梦给妻子,埋怨她祭祀时为何没有河豚。
死了还想着那口美味!纪晓岚说得一点没错,“此真死而无悔也”。
其实河豚处理得当,且后续工作(直白点说就是抢救工作)做得到位,还是没什么可怕的。明朝的刘若愚说:“食河豚,饮芦芽汤,以解其热。”(《酌中志》)
清朝钱泳《履园丛话》云:“河豚有毒,而味甚美,当烹庖时,必以芦芽同煮则可解,坡公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钱泳提到了大名鼎鼎的坡公苏东坡。苏轼是大食家,“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诗意、馋意和知意,三意俱到。所谓“知意”,即知其性,他懂得“欲上时”,最美!且和芦芽同食不大会,一脚也直。
我和内子初春到扬州旅行,去一家淮扬名馆吃饭,在电梯里她一眼瞥见此诗,进店后毫不犹豫点了条河豚。河豚上席,入口惊艳,鱼肉韧腴,凝凝粘齿,鱼皮韧绵(并非全皮有刺)。内子吃得眉开眼笑,我亦叹淮扬风味之高(全国仅扬州大学有本科烹饪专业)。
我们吃的是养殖河豚,想吃死都没门!明朝谢肇淛《五杂组》:“中毒者,橄榄汁及蔗浆解之,然千百中无一二也。”也就是说中毒了,用橄榄汁及蔗浆来解毒,救回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么有更好的解药吗?有!元朝的陶宗仪听人说过解河豚毒之法:“世传中其毒者,亟饮秽物乃解,否则必亡。”(《南村辍耕录》)秽物多了去了,李时珍比较直白:“河豚畏橄榄、甘蔗、芦根、粪汁。”秽物乃粪汁。
蔡京次子蔡絛也直白,《铁围山丛谈》:“傥(如果)一中毒,是独有人屎可救解。”屎,粪也。粪汁是最好的解药。蔡絛毕竟有才,讲了个“拼死吃河豚”的故事,绘声绘色,是我听过最好玩的食趣之一。
宋徽宗崇宁年间,有一名士路过苏州,某州将请他明日赴河豚宴。“士人甚惧,预语其家人:我闻河鲀有大毒,中之必杀人。今州将鼎贵,且厚遇,逆之必不可。为之奈何?”州将是大官,请吃河豚是给面子,不能不去啊!名士终究是名士,虽“甚惧”但预语(预先嘱咐)家人:“傥一中毒,是独有人屎可救解。汝辈当志吾言也。”最后一句话,意思是你们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啊,怎么听都有些临终遗言的感觉!
大义凛然、惴惴不安去赴宴,没想到席间主人对来客直打招呼:“且力求河鲀,反不得,幸贳其责。愿张饮以尽欢。”真抱歉,实在是买不到河豚,大家多多宽恕,多多饮酒,喝个痛快啊!
主人这番话,无意于死刑撤销通知,名士跟席间有同惴者,心绪骤宁,脸色渐弛。“坐客于是咸为之竟醉。士人者归,沈顿略不省人事,因大吐。”名士心情一放松,喝高了,不省人事,大醉而归!
家人正守着名士的“是独有人屎可救解。汝辈当志吾言也”,忐忑不安,等名士回家呢。“不省人事,因大吐”,这还了得!这不是中毒是什么?赶紧的,抢救!
“其家人环之争号,谓果中毒矣。夜走取人秽,亟投以水,绞取而灌之焉。辄复吐,则又灌不已。举室伺守。”号啕大哭,半夜三更奔走取人屎(一般来说马桶里早上才有屎),投入水中稀释成粪汁,给名士反复灌,他则反复吐。一家人守了一夜!
没想到,“天殆晓酒醒,能语言,始语不得河鲀”。天亮了,酒也醒了,嘴也能动了,才说昨晚没吃到河豚。
河豚没尝到,屎倒是吃够了一辈子!也值,没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