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斑驳
烧饼斑驳
上海的早点,于我来说,百吃不厌乃大饼油条。大饼炉子是底下生炭火,内膛可贴饼的炉子。这样的大饼出炉后,有股熏烧香,有股芝麻香。故大饼又叫烧饼,祖宗叫胡饼(大饼面上的芝麻又叫胡麻)。
很少有人吃的时候,会去注意大饼的背面。大饼的背面并不好看,受热不均,凹凹凸凸,有黑有白,身影斑驳。
《长宁区志》:“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在今法华镇路717号和极司非而路(今万航渡路)1283号分别开出汤复兴大饼店及张福茶园。”大饼其名,历代笔记中只看到过一条。北宋孙光宪《北梦琐言》:“王蜀时,有赵雄武者,众号赵大饼。有能造大饼,每三斗面擀一枚,大于数间屋。”
这个大饼可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烧饼之说,我比较认同北宋黄朝英,《缃素杂记》曰:“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但“烧”字改为“烘”或更恰当,毕竟饼若直接烧,非为烧饼,而为“碳饼”也。《梦粱录》和《武林旧事》里均提到过烧饼,后者还有一种“七色烧饼”。
清朝李光庭《乡言解颐》:“昔年之小饭铺,不过逢市集之期,卖麻花、烧饼、活络之类。”同一朝代李斗《扬州画舫录》里提到的烧饼颇为考究:“双虹楼烧饼,开风气之先,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之分。”
糖馅烧饼,如上海的甜大饼;肉馅、干菜馅烧饼,如浙江的缙云烧饼。清末民初何刚德甚至提到了大饼油条:“余每到军机处启事,其廊下必排烧饼油扎粿数盘,为备枢臣召见下时作点心也。”(《春明梦录》)油扎粿即油条。
南宋之前,很少见烧饼二字。北宋张师正《倦游杂录》:“市井有鬻胡饼者,不晓著名之所谓,得非熟于炉而食者,呼为炉饼宜矣。”我认为烧饼称烘饼,宜矣;张师正的地位、学问总比我高吧,他认为胡饼称炉饼,宜矣。但人民的力量最大,人民说胡饼就是胡饼!
黄朝英是跨越两宋之人,认为“盖胡饼者,以北人所常食而得名也”(《缃素杂记》)。北宋庞元英则认为:“世谓胡饼者。《释名》云:以胡麻(芝麻)着之也。《前赵录》曰:石季龙讳胡,改胡饼曰麻饼。”(《文昌杂录》)石虎,字季龙,后赵武帝。石虎是皇帝,想把胡饼改成麻饼,得不到人民的同意,没门!
三国魏“建安七子”之一王粲《英雄记》记载:“李叔节与弟进先,共在乘氏城中。吕布诣乘氏城下,叔节从城中出诣布。进先不肯出,为叔节杀数头肥牛,提数十石酒,作万枚胡饼,先持劳客。”从这条记录看,东汉已有胡饼。
胡饼大约是在汉代班超通西域时传来的,但史无记载。唐宋后,胡饼在民间广为散播。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四》记载:“日向中,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杂以麦豆;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南宋王铚认为胡饼乃“至下之物”,从《资治通鉴》此条看,确实如此。
“至下之物”有时又是“至上之物”。北宋王钦臣《王氏谈录》记载“集英殿大宴”,馔品之一乃胡饼。集英殿是北宋皇宫宫殿建筑之一,皇帝策试进士和每年举行春秋大宴的场所。北宋时皇上生日宴都设胡饼,《东京梦华录》“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第四盏(第四轮)和第七盏均有胡饼。“大宴”中设胡饼,至少说明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好此小吃。
王铚父亲是欧阳修的学生,其著《默记》记载,北宋散文家尹洙(字师鲁)在洛中曾经与欧阳修、梅尧臣诸公同游嵩山,师鲁曰:“游山须是带得胡饼炉来,方是游山。”尹洙认为游山要带只大饼炉子(我猜当时有小胡饼炉),边烘边吃边赏景。没想到,大家都反对:“游山贵真率,岂有此理!”
欧阳修《归田录》中描写张齐贤吃胡饼的豪状:“天寿院风药黑神丸,常人所服不过一弹丸,公常以五七两为一大剂,夹以胡饼而顿食之。”一只胡饼能夹七两丸子,估计这胡饼很大。
《唐语林》里记载的一种胡饼,更大:“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半熟食之,呼为‘古楼子’。”
唐宋以后,胡饼渐渐融入中华饮食文化,名称也就渐渐被中华,而称之为烧饼。清末孙静安《栖霞阁野乘》记叙了清朝大臣、金石学家阮元和他学生的一段趣事:“阮文达为浙江巡抚时,其门生有入都会试者,偶于通州逆旅中,购一烧饼充饥。见其背面斑驳成文,戏以纸拓之,绝似钟鼎,即寄与文达……”
这个门生非常调皮,用纸拓印烧饼的背面,酷似钟鼎铭文,寄给老师,请证真伪。“文达得书,即集严小雅、张叔禾诸名士,互相商参,诸人臆为拟议(猜测议论),皆不同。”老师得到拓印,邀集了严小雅等专家学者一起考证,意见不同。
“最后,文达乃指为《宣和图谱》中之某鼎,即加跋于后,历言某字某字,皆与图谱相合,某字年久,铭文剥蚀,某字因拓手不精,故有漫漶,实非赝物云。”老师的考证,严谨得很啊!
“某门生见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