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莲止饥

一莲止饥

新鲜的藕,洗洗干净,可空口吃,享其脆爽。入汤则以排骨为上,无须技巧,烧至藕香肉香齐飘,即可。鲜藕烧汤,享其糯绵,内子甚喜。

我看过两百多本历代笔记后,有个体会,越古老的食物,名字越复杂。北宋杨延龄《杨公笔录》:“草一物而名备者,莫如莲。其叶谓之荷,其茎谓之茄,其本谓之蔤,其实谓之莲,其花未发谓之菡萏,已发谓之芙蓉。”花名还分未开和已开。找了三遍,都没找到“藕”,再查《四库全书》版,发现杨延龄漏掉了。

《尔雅·释草》:“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根是藕,本是蔤,其中菂,菂中薏。简直如绕口令!

莲藕能吃的部分,乃藕、蔤、菂。藕无需解释,都知道,都吃过。

“蔤”是何物?《本草纲目》:“藕蔤【释名】藕丝菜五六月嫩时,采为蔬茹,老则为藕梢,味不堪矣。”初夏时日,荷花探头,根茎即蔤。安徽和湖北人,到夏日能享食藕蔤,俗称藕带、藕芽,“藕芽种者最易发。其芽穿泥成白蒻,即蔤也。长者至丈余,五六月嫩时,没水取之,可作蔬茹,俗呼藕丝菜。”藕芽细长,嫩鲜爽脆,藕香绕口。

我都不好意思再写“蔤”的另外一些别名,唯恐伤了读者阅读的心情。

“菂”又是何物?《本草纲目》:“莲乃房也。菂乃子也。薏乃中心苦薏也。”又是一句绕口令!往简了说,莲蓬中的莲子,即菂。“菂中薏”的薏,乃莲子的苦心。我清晰记得,女儿小时,喜吃莲子。夏日里,时买三五个新鲜莲蓬,女儿会很开心地从莲蓬中一颗一颗剥挖莲子,去掉莲心,入嘴嚼食。我看着她吃,好似莲花在心中绽放,感觉人生美好。

明朝刘若愚《酌中志》有一条记载,把藕、蔤、菂一网打进:“六月……吃过水面,嚼银苗菜,即藕之新嫩秧也。立秋之日,戴楸叶,吃莲蓬、藕,晒伏姜,赏茉莉、栀子、兰、芙蓉等花,先帝爱鲜莲子汤,又好用鲜西瓜种微加盐焙用之。”

银苗菜即藕带另一别名,六月食,新鲜。立秋之日,则吃莲蓬(子)、藕。

藕以脆爽味甘、食之无渣为上品,唐朝李肇《国史补》:“苏州进藕,其最上者名曰伤荷藕。或云:‘叶甘为虫所伤。’又云:‘欲长其根,则故伤其叶。’”荷乃叶,顾名思义,伤荷藕,实“欲长其根,则故伤其叶”。

明朝顾起元《客座赘语》“珍物”条:“湖池藕巨如壮夫之臂,而甘脆亡查滓,即江南所出,形味尽居其下。”食之无渣、巨如壮臂,均可视为上品藕的标准。《本草纲目》:“冬月至春掘藕食之,藕白有孔有丝,大者如肱臂,长六七尺,凡五六节。”

这么大的藕,我这辈子没见过。

在明朝,江南的藕甚至作为贡品进京。谈迁《枣林杂俎》“南京贡品”条:“鲜藕六十五扛(船五)”;顾起元《客座赘语》:“嘉靖间,进贡船只……五则司苑局,曰荸荠、芋、姜、藕、果。”

清朝李斗《扬州画舫录》甚至把藕称为“八鲜”之一:“坝上设八鲜行,八鲜者,菱、藕、芋、柿、虾、蟹、蛼螯、萝卜。”对于普通百姓,时味即是珍、即是鲜。我姆妈在时,每到藕上市,要做藕饼,把肉糜嵌入藕孔中,裹上调好味的芡粉,入锅油炸,食之,肉味入藕,藕香入肉,脆美无比。

姆妈渐老后,胃口大不如前,食渐清淡,喜食藕粉,藕粉有益血、开胃之功效,且食之方便:“粉之名曰甚多,其常有而适于用者,则惟藕、葛、蕨、绿豆四种。藕、葛二物,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闲情偶寄》)

姆妈还喜食莲米,即莲食、莲子仁。女儿喜吃莲子,“六七月采嫩者,生食脆美”(《本草纲目》);姆妈喜吃莲米,“至秋房枯子黑,其坚如石,谓之石莲子。八九月收之,斫去黑壳,货之四方,谓之莲肉”,莲肉即莲米。

莲米可充饥,清朝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记载大臣尹继善的食量:“但食莲米一小碗入朝,亦过午而退。”

莲子也可充饥,清朝王应奎《柳南随笔》记载明朝有一个极其吝啬的人,名叫启新,“尝命蓝舆(竹轿)山游,自北至西,诸名胜遍历。舆夫力倦,且苦腹馁”,轿夫既累且饿,没想到启新很体贴噢!

“出所携莲子与舆夫各一,曰:聊以止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