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鹅杂

鸡鸭鹅杂

我对鸡鸭鹅杂,甚喜欢。小时候常吃,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贫乏,鸡鸭鹅要凭票供应,七碎八杂则无需。候着了姆妈就买,鸡鸭的肠比较难洗,太细了不好弄。有时候馋不过,就到城隍庙去吃碗“全血汤”,鸡血、鸡肠、鸡心、鸡胗、鸡肝、小蛋黄(附在肠子里没有出生的卵),全部都有。肠脆、胗韧、肝嫩、蛋软、血凝,想想从前的时光,穷是穷,也算是吃过点佳味。

这样的佳味,在古代也基本是平头百姓的专属。《东京梦华录》“州桥夜市”条记载有“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北宋的平民小吃发达,连鸡皮都成一味。“夏月麻腐鸡皮”是一种夏天凉拌的美食小吃,麻腐是麻酱绿豆粉,拌鸡皮而食。粉软皮脆,绝好的消暑美味。

“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不如蔬笋”,袁枚其实是说食材可以平庸,奥妙全在烹饪。《随园食单》:“鸡肝 用酒、醋喷炒,以嫩为贵。”妙在一个“喷”字,也绝在一个“喷”字。喷有瞬间之意,一喷而炒,嫩味润出。

鸡杂也全非凡馔,鸡跖曾属贵人之食,《吕氏春秋·用众》:“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鸡跖应当是鸡爪掌心上突出的一点点肉,韧而有嚼劲,下酒最妙,我也甚喜。但比较郁闷的是,有时从超市买回来的鸡爪,鸡跖竟然被挖掉了。

齐王应当是一年食鸡跖数千。清朝褚人获《坚瓠集》“食量过人”条曰:“齐王好食鸡跖,日食鸡七十。”史无所记,褚人获怎知齐王日食鸡七十?不要撑死啊!就算齐王只吃鸡跖,日七十鸡,一百四十鸡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约五万鸡跖,是吕氏“数千”之十余倍。褚人获的数学,没学好!

《坚瓠集》还记载过北宋宰相吕蒙正好食“鸡舌汤”,我看后觉得似乎也不可信。“宋吕文穆公微时极贫,比(等到)贵盛,喜食鸡舌汤,每朝必用。”有一天吕蒙正逛花园(古代宰相花园之大超乎我们想象),远远望见花园墙角好似堆着一土山,问随从:“谁为之?”对曰:“此相公所杀鸡毛耳。”吕惊讶:“吾食鸡几何,乃有此?”对曰:“鸡一舌耳,相公一汤用几许舌?食汤凡几时?”

“吕默然省悔。遂不复用。”天天吃鸡舌汤,舌头不要腻死!

鸭舌比鸡舌更有味,舌尖舌根,一绵一韧,下酒妙品。“满汉席”一百道极味,其一乃“猪肚假江瑶鸭舌羹”(《扬州画舫录》)。

在鸡鸭鹅诸杂中,古人最贵鸭鹅掌。鹅掌又贵过鸭掌,因鹅掌更大更厚,烹饪得法后,掌蹼腴凝,掌跖韧绵。古有两席最著名的宴请,一乃“满汉席”,是盐商请乾隆吃的盛席;二乃张俊家宴,是张俊请宋高宗吃的盛席。两席盛宴均有鹅掌,前者“鹅肫掌汤齑”,后者“鹅肫掌羹”。从两馔的名字看,古有传承!

袁枚和李渔都是古之大食家,喜好美味,但均守孟子的训诫:“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

《随园食单》:“戒暴殄 至于烈炭以炙活鹅之掌,剸刀以取生鸡之肝,皆君子所不为也。物为人用,使之死可也,使之求死不得,不可也。”

《闲情偶寄》“有告予食鹅之法者”,什么法?“炙活鹅之掌”法。袁枚没写,李渔听人讲后写了(吾略),并曰:“惨哉斯言!二掌虽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时,则有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时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为。”

这种残酷的制鹅掌法,乃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发明。其人最后遭天谴,在“神龙政变”中被诛杀。

诸杂中,鸡鸭鹅的屁股大概最不受欢迎。不过鹅屁股有个好听的名字:鹅臎。名字再好听,有个屁用:“鹅臎一名尾罂,尾肉也。〔时珍曰〕《内则》‘舒雁脺不可食’,为气臊可厌耳,而俗夫嗜之。”(《本草纲目》)鹅臎气臊,吾捂嘴巴。

俗夫嗜之。我算俗夫,但从来不吃鸡鸭鹅的屁股。不过,古人还真有好此物的,不是俗夫,而是孝廉(明清对举人的雅称)。

清朝钮琇《觚剩》记载:“南海孝廉李樗,字倩为,性嗜腌鸭尾,每膳必需。家人以全鸭进者,则割尾而弃其余。”只吃鸭屁股,到什么地步呢?“亲友设宴,以为亵而不供,则怫然谢去,虽珍错盈前,不肯下箸。”没鸭屁股,美味满桌,不吃不吃就是不吃!只盼着天天有鸭屁股啃。咦!心诚则灵,天意降临:

“佛山镇有一豪家,筵宴不时,烹饪狼藉,其用腌鸭,日以数十计,恶其尾羶,未下釜时,即命家人刲(割)投墙处。”盼星星,盼月亮,这下可给他盼着了!

“遂徙居与豪家结邻,日享其腌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