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贼名

何以贼名

能吃进嘴的食物,在古代要么以形名(比如瓦屋子),要么以味名(比如河豚),能以“贼”名的,恐怕独此一物。要知道,在古代,“贼”是个最令人不齿的名字。看过正史的都明白,能入“贼”名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偏偏有一样食物,还是美食,居然以“贼”名。这样美食,乃乌贼鱼。此鱼的学名叫墨鱼,可就连李时珍这样的大家,在《本草纲目》第四十四卷“无鳞鱼”部,所列正名居然也是乌贼鱼。别名反倒是乌鲗、墨鱼。

李时珍还漏了一个别名:乌鱼。乌、墨,均黑也,于是有个汉语词语叫乌漆墨黑,形容漆黑一片。李时珍有个后任,清朝的赵学敏,写了本《本草纲目拾遗》,有一句云:“乌鱼蛋产登莱,乃乌贼腹中卵也。”

乌贼鱼的腹中卵也能吃?《随园食单》:“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河水滚透,撤沙去臊,再加鸡汤、蘑菇煨烂。龚云岩司马家,制之最精。”乌鱼蛋鲜货难得,以腌制品为多。内子母亲是宁波人,久居上海,甚喜腌乌鱼蛋。内子说,腌乌鱼蛋,腥鲜咸韧,下饭极品。

可见乌贼鱼身上有不少好吃的东西,可有一样却不是人人能“享”用的。

乌贼鱼身上非但有蛋,还有肠。明朝顾起元《客座赘语》:“宋明帝嗜鱁鮧,以蜜渍之,一顿食数盂。鱁鮧乃乌贼鱼肠也。”宋明帝是南朝宋的皇帝,他这个嗜好被唐朝的张鷟嗤之为“海上逐臭”(《朝野佥载》),是其癖也。北宋的科学家沈括在其百科全书《梦溪笔谈》中却提出质疑:“宋明帝好食蜜渍鱁鮧,一食数升。鱁鮧乃今之乌贼肠也,如何以蜜渍食之?”

乌贼鱼蛋难服事,乌贼鱼肠难入口,但乌贼鱼几乎人人喜之。上海人从前的家庭年夜饭,热炒均要上一道咸菜炒墨鱼,咸菜可吊出墨鱼的鲜,墨鱼味美,美在韧滑,美在韧鲜。全国各地的海鲜,几乎都少不了墨鱼。

乌贼鱼的美味,怎逃得过古人的嘴。李时珍说:“炸熟以姜、醋食之,脆美。”

古人或炸熟以姜醋食之,脆美其味;或入盐腌为干,随想随吃,亦可饷远。清朝梁章钜《浪迹三谈》:“乌贼即墨鱼,浙东滨海最尚此,腊以行远,其利尤重,其味亦较鲜食者为佳。”中国古人之智慧,在美食上亦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些食物既可鲜吃,又可腌食。而后者之味在盐、风和时间的转换中,或更有意味。

《本草纲目》:“盐干者名明鲞,淡干者名脯鲞。”罗愿云:诸鱼薨干皆为鲞。说白了,“鲞”就是鱼的干制品。墨鱼的干制品居然也有名字,叫“螟脯”。《浪迹三谈》:“顷阅《七修类稿》,云乌贼鱼暴干,俗呼螟脯,乃知此称自前明已然。”前明是清人对明朝的称呼。至于“螟脯”是怎么来的,就无考了。

你说墨鱼吧,名“鱼”又不是鱼(实乃海洋软体动物),其干制品居然从“虫”,自身的名还不正。其名不正,可溯远已……

唐朝刘恂《岭表录异》:“广州边海人往往探得大者,率如蒲扇。炸熟,以姜醋食之,极脆美。或入盐浑腌为干,捶如脯,亦美。吴中人好食之。左思《吴都赋》曰:‘乌贼拥剑。’”

拥剑是另外一种以形名之的美食,别论。但这“乌贼”两字,可是铁板钉钉地写在贵纸上的!左思的《三都赋》由于被时人称颂,造成“洛阳纸贵”(《吴都赋》为其一)。左思可是西晋的著名文学家,他离我们有多远,近一千八百年!

好好的墨鱼,被钉上了“贼”名,到底是为何?

唐朝的段成式在其名著《酉阳杂俎》中云:“江东人或取墨书契以脱人财物,书迹如淡墨,逾年字消,唯空纸耳。”南宋的周密说得更加明白:“乌贼得名 世号墨鱼为‘乌贼’,何为独得贼名?盖其腹中之墨可写伪契券,宛然如新,过半年则淡然如无字。故狡者专以此为骗诈之谋,故谥曰‘贼’云。”(《癸辛杂识》)

人做的“贼”事,最后栽赃到了墨鱼的头上,你说乌贼鱼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