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4日 凌晨3点

2018年10月14日 凌晨3点

3点的时候,老范又醒了。

这个时候,是这个旧庄台最黑的时候,黑得像埋在土地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旧庄台是“死”的。

老范闭着眼睛,用耳朵去“看”旧庄台上的一切。老范有这个本事,自从老伴王爱梅听不见后,他发现自己这个本事反倒越来越强了。

淮河上的风吹过来了,这个风是从河北吹过来的。它先是吹过旧庄台子林子里的树叶,然后,俯下身来,又吹过地面的细沙土,接着,就依次吹过那些空房子的木门。这些风几乎每晚都来敲门,它大概不知道老范的这些邻居们早就搬走了,房子早就是空房子了。风没有记性,但老范有,老范还记得那些邻居。

黄台子庄台是哪一年建的,老范也说不准,他以前听父亲说,总得有几百年了。老早的时候,淮河被黄河压了水路以后,这个地方的人就住不成河边了,可是先人们又舍不下河边的地,于是就在河边用石头和碎瓦垒起了一座高台,这就是庄台。住在这高台上的过去大都是姓范的这一族,按说应该叫“范台子”,可是为什么又叫“黄台子”呢?父亲那一辈的人讲古说,那是有一年淮河又发大水,水太大了,几个月都退不下去,范台子浸泡久了,台基松软,突然发生垮塌,眼看着住在台子上的老人、小孩子跑不脱了,这时,河上跑船的一个船队看见台子上的人哭爹喊娘,便掉转船头赶来了,冒着危险,把这一庄台的人都救起来了,这个船队就是对岸河北黄家的。后来,水退了,庄台加固了,人又住上来了,为了表示对河北黄家的恩情永世不忘,就把这个台子叫黄台子了。

这个故事老范听父亲讲了很多遍。有一年,在县城中学教书的侄子告诉他,说在县志上也看到过这一段记载,是放在地名录那一章节的。这让老范再看这个庄台子时感觉就很有些不同,原来这个黄台子虽然小,那也是上过县志的,那也是名留史册的,不是别的什么刘台子张台子,那些台子又没上过县志。

其实老范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个被废弃的旧庄台,非得要苦苦守着,二十年前庄台集中迁建的时候,他到镇上住了几个月后,就又偷偷地回到了这里。头几个月,镇上的、村上的干部们还来做他的工作,动员他回去,后来见他油盐不进,渐渐也就算了,他们认为,只要断了水断了电,赖在这里的人又能坚持几个月呢?也确实是这样的,一开始,也有好几户是和老范家一样,不愿搬走,但慢慢地,他们待不下去了,今年迁一家,明年走一户,最后就只剩下老范老两口了。

“为什么不走呢?”老范到镇上药店为王爱梅买药时,那些人总会这样问他。这个问题老范答不上来也想不清楚,他也不愿意想清楚,他就是不想离开,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每当别人家向他翻白眼认为他是个怪人时,他就在心里想:你们知道个什么呀,黄台子可是上了县志的。

风继续在旧台子里穿行,老范认为这个执着的家伙比他更犟,它刮了有几百上千年了吧,还是天天到庄台里以前的每户人家里转一圈。它难道不知道吗?很多人家的房屋和院子都倒塌了。

屋子如果不住人,它就塌得格外快些。东头的老王家,那房子的砖虽然是土砖,但在拓砖时,老范帮助他们家拉过石磙子,老王家讲究,起田泥时加了好些稻草屑、石灰浆,三个大小伙子,花了半个月时间,起早摸黑,结结实实地把一田泥碾了上万遍,揉搓得又黏又稠,这样的泥拓出的土砖晒干后有时都能把泥刀弹出老远,这样的砖房大水浸泡几十天都不会垮掉。可是老王家搬出后,这样的好砖房,没过了几年,墙皮就一层层地往下脱落,它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皮肤上迅速地长出了老年斑,然后,这里冒一个伤口,那里掉一颗牙,腰弯了,背驼了,雨季一过,它连站立都困难了,它身上原先那么团结的泥巴,都纷纷离开了,土砖块最终又成了地上的泥土。前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老范出门砍柴去,走到老王家的老砖房前,发现一夜春雨让四面墙倒了三面,只有门楼这一面还站着,一扇大门、两扇窗子张开着,像一个人张大着嘴巴和眼睛,老范走上前,看见门坏了,但那把铁锁还锁着。老范把锁摆正了,又把原先靠在墙边的板车架子移到仅剩的这面墙的屋檐下。板车架子以前是老王的爱物,邻居要想借用一下,他都不乐意,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他搬家走的时候,还说过一阵子来驮走他的板车架子,但他一直没有来。老范虽然嫌自己家的板车架子不好用,但他一直不用老王家的。

和土砖比起来,青砖房子还算是扛事的,台子上有三户人家砌的是青砖到顶大瓦房,老辈人说,一幢青砖到顶的房子能管到千秋万代呢,到现在这些房子也确实都还能站稳了,不过衰老却是和土砖房一样的。人不在房子里住,别的东西就在房里住。说来也怪,人在房里住是养房子的,别的东西在房里面住着却是吃房子的。青苔吃它,蜘蛛吃它,薜荔藤吃它,野花野草吃它,雨吃它,霜吃它,连日头和月亮也吃它。老范能听见它们啃食的声音,像蚕吃桑叶一样,听得最清楚的还是隔壁范六三家的房子。

说起来,范六三和老范还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但是老范和范六三因为一条地沟,二十多年没有说过话。其实事情不大,也就是两家紧挨着偏房的地沟,一共才四五十厘米宽,范六三一到下雨天,总是扛着锄头把地沟泥往自己家这边扒,把雨水引向老范家那边,眼看着老范家的屋基石墙都要露出来了,老范实在忍不住,便和范六三吵了一架,吵着吵着激动了,隔着地沟互相又推搡了几把。后来,两个人见面就扭头,走过就吐痰,再也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去。范六三全家搬走的那天,老范站在一边看他们家装车,本想着和他们一家打个招呼送行一下的。老范其实很喜欢范六三的小儿子范团结,这孩子浓眉大眼,憨得像头狗熊,经常趁范六三不注意就溜到他家来,围着老范说话,要老范给他讲《三侠五义》。老范那天的口袋里捂着两只白水蛋,准备掏给范团结的,可是没等老范靠近,范六三隔空“呸”了一声,拉了范团结上车就走,留下了一股灰尘飘扬在土路上。老范的手僵在了口袋里的鸡蛋上,他把两只白水蛋捏碎了。不几年,蓼草、臭蒿、三节草长满了原先的地沟,这些草野心勃勃,不仅把一条地沟全填满了,还心连心手拉手,往沟两边扩展,硬是把两家的房子牵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彼此了。

现在,老范就听着风从家家户户的门前走过,风摸摸这家的屋瓦,碰碰那家的土墙,拐到了范六三家了。风先是晃晃范六三家屋门前的竹晒衣竿,晒衣竿不晾晒衣服了,就长满了霉点。凤又用脚踢踢披厦边的鸡食盆,鸡食盆没有鸡啄食了,就落上了树叶,然后,风缩起身子从漏雨的屋瓦上、裂开的门板里、朽烂的窗眼中钻到屋子里面去,堂前、东厢房、西厢房、耳房、厨房都走了一遍,这才又钻出来。老范也从没有到范六三家里去过,虽然他只要轻轻推一推门闩,就能走进去,但老范不进去,有几次,风把范六三家的门推开了,还是老范找了根铁丝,把门环穿上把门重新掩上,老范站在范六三家的门槛上做这些时也没想着进去看看。老范只是每天跟着风去看一次。风走过屋子里每个角落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大,有时小;有时粗,有时细;有时高兴,有时愤怒;老范都能听得出来。以往,风吹到范六三家后,老范就又迷糊了,很快又重新睡着了,但今天有点奇怪,老范听着那风声也觉得有点陌生,风好像在范六三的屋子里碰上了与平日不一样的东西。能是个什么东西呢?莫非是条长虫溜进去蜕下一层花皮了?这让老范不太能睡着了,在风离开庄台后,他又细细听了一会儿,他发现,傍晚的时候那种陌生的声音原来就是从范六三家发出的。老范把那声音在脑子里刻着,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就像南边的杨树上飞来了一窝雀子,西边的猪圈里住进了一群白蚁,开始是陌生的,就好像一窝鸡里来了一只鸭似的,但过了一些天,就和周围的一切都搅和熟了,都成了废庄台的一部分了。废庄台就有这个本领,它能把所有的新东西都变成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