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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抱起那个陌生女人的时候,羊儿正拎着菜篮往淠河路菜市场去捡菜。每天将鸽子放出鸽笼,打扫干净了,她就去菜市场给鸽子们找吃的。

羊儿去菜市场走的都是固定的路线。卖菜的都是老邻居,这时候,早市差不多结束了,品相差一点的菜,他们特意挑选好放在一旁,有的老太太想贪便宜要低价买下,卖菜的摇摇头:“不行,这个是给羊儿的,不能卖!”不常来买菜的人就会一脸疑惑,“你还养了羊?”卖菜的就笑:“那当然,我们这里有羊儿,有马儿,还有牛儿!”买菜的听不懂,嘟嘟囔囔地走了。这时候,羊儿迈着她小绵羊儿一样的细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个包菜,三根莴笋,五根胡萝卜,一路走,一路被丢在了羊儿的竹篮子里。羊儿好像是一个收税官,她只顾把菜篮子捧在胸口,只要一路走下去,走到头,菜篮子就满了,她就离开了。邻居们正忙着的时候,就什么也不说,直接将菜丢进篮子里,转身去做生意,如果不忙,就会拉住羊儿问两句:“羊儿,鸽子还不卖啊?”

羊儿说:“不卖!”

“傻羊儿,卖一对鸽子的钱,你就可以买好看的新衣服啊,你看你穿的都是马儿捡回来的旧衣服。”

羊儿摇头:“不卖,不要。”她说着,认真地凑近邻居的耳朵边,小声地说:“鸽子是我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变的,不能卖呀!”

羊儿一直把抱养她的大姨父和大姨叫作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她养鸽子就是她大姨父爸爸教的。大姨父爸爸瘫痪在轮椅上,他的爱好就是教马儿唱歌,教羊儿养鸽子。

当过英雄的大姨父爸爸养鸽子是祖传的,他养的观赏鸽,形体漂亮,飞行姿势漂亮,而且,特别听从他指挥,他吹一个口哨,呼啦啦,鸽群起飞,再吹一声不同的口哨,鸽群在天空上盘旋,随着口哨声变化,鸽群飞翔的姿势和阵势也随之变化,最后一声口哨,是集合令,鸽群齐刷刷地飞到了屋檐下,整整齐齐站在一根竹竿上,嗓子眼里咕咕咕地哼着,好像在列队报数,接受大姨父爸爸的检阅。羊儿很快从大姨父爸爸那里学会了养鸽子,过了两年,大姨父爸爸身体上的老伤口发生病变,卧床不起,弥留之际,大姨父爸爸特意把她叫到了病床前:“羊儿啊,你记着啊,一定要把鸽子养好啊,不能丢了它们。”羊儿趴在大姨父爸爸床头,冲着他不住地点头。

大姨父爸爸又把她拉得更近了,在她耳朵边轻声说:“我死了,就会变成鸽子,每天还会在这个家里飞进飞出。”

羊儿相信大姨父爸爸说的话,大姨父爸爸先变成了鸽子,大姨妈妈去世后,她能往哪里去呢,她肯定也变成了鸽子去陪伴养爸了。在羊儿养的鸽群中,总有两只是没有取名的,那就是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会保佑我们的。”她对马儿说,马儿也很同意她说的话。所以,前一阵子,有个养鸽的人要花三千块钱来买她家的一对鸽子时,羊儿就是不愿意,她有时候觉得每一只鸽子都有可能是大姨父爸爸大姨妈妈,万一卖错了呢,那不就是把大姨父爸爸大姨妈妈弄丢了?所以,那是千万也不能卖的。

羊儿抱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回到家,开始洗菜,一部分是给人吃的,她、马儿和牛儿,一部分是给鸽子们吃的,给鸽子吃的要先洗好,切碎,拌上麦麸,麦麸是从她以前上班的面粉厂里拿的。

羊儿初中毕业后,就被街道照顾到街道面粉厂上班,面粉厂将小麦加工成面粉、面条,剩下的麦麸卖到饲料厂。知道羊儿养鸽子需要麦麸,青工刘志军就天天送麦麸给羊儿。送了几个月后,他就和羊儿谈恋爱了。

羊儿喜欢刘志军,刘志军个头很高,皮肤白净,他会拉手风琴,在街道组织的青工迎新年联欢晚会上,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背着一架手风琴,到了台上,冲着观众一鞠躬,偏了偏头,猛然,双手在琴键上跳动着,拉扯着,好听的旋律就像是从他的胸腔里飞出来似的。羊儿觉得这个刘志军也会养鸽子呢,那些乐声就是他养的鸽子,他只要一个手势,那些鸽子就呼啦啦飞上天了,落到树丫上了,蹿到云里了,还有一些钻到她心窝里了。羊儿看着刘志军都看得醉了,她得为刘志军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给刘志军织毛线衣。她知道了,刘志军身上那件漂亮的高领毛线衣是他大姑给他织的。他大姑是上海人,给他织的毛衣是最流行的针法。羊儿迷上了织毛衣,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织一件最好看的毛衣送给刘志军,把他的上海大姑给比下去。羊儿托人在上海买了最好的恒源祥全羊毛毛线和最时新的毛衣编织书籍,一边看一边研究。

羊儿对那件毛衣太上心了,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织了一个月才织好一只胳膊。那时候,省城的冬天比现在冷,眼看着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羊儿心里着急起来,她希望在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能够亲手把毛衣套在刘志军的身上。

可是,刘志军却要离开省城一段时间,他突然要去香港了。他的二姑在香港,刘志军对羊儿说,二姑生病住院了,估计是快不行了,她打电报来,说是特别想看看家里亲人,于是,他就和大姑家的儿子一起作为代表去看望二姑。香港,多么远的地方啊。刘志军说:“羊儿,半个月后我就回来了,我一共只向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刘志军是在逍遥津公园里的一块草地上对羊儿这样说的。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刘志军和羊儿翻围墙,跳进了公园里。刘志军说这话时正拥抱着羊儿。羊儿说:“刘志军,你为什么不背着手风琴呢?我太喜欢看你拉手风琴的样子了。半个月后,你回来时,一定要拉给我听。”刘志军说:“没问题,可是现在,我想拉拉你……”刘志军说着,两只拉手风琴的手就在羊儿的胸脯上拉扯弹跳起来。羊儿成了一架手风琴了,在刘志军的身下,她发出了琴一样的声音。

于是,那晚以后,羊儿把自己打好毛衣的最后期限定为半个月,等到刘志军一回到省城,她就给他套上这件毛衣。按这个进度,半个月后,羊儿终于织好了那件毛衣。更让羊儿高兴的是,头天晚上,老天听话地落雪了。第二天,羊儿早早就赶到了逍遥津公园等候刘志军。她和刘志军约好了的,刘志军从香港到上海,然后乘坐火车到省城站后,他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到逍遥津公园,到他们那晚去的地方和她见面。

羊儿在逍遥津公园站到了深夜,把雪地站出了两个深深的坑,也没有见到刘志军。

刘志军一直没有回来。据说,他爱上了香港,他爱香港比爱她更多些,他就不愿意回来了。

可是羊儿不信,羊儿认为刘志军一定是在那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就在某个雪夜。刚好,她可以有时间重新去织那件毛衣了,她又从新买的书上看到了新的织法,新的花样,她正不满意呢。羊儿拆了毛衣,补充了新毛线,又在重新织毛衣了。她每天除了织毛衣,就是去逍遥津公园,好在从她家住的地方到逍遥津公园路也不远,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去站一站,看一看。

羊儿这样子,在面粉厂是干不成了,这不要紧,问题是刘志军不给她送麦麸,她养鸽子就成了问题。好在厂里的人都对她好,厂长也做了一个规定,为了让羊儿能继续养鸽子,今后厂里每个月给羊儿免费送一袋麦麸。面粉厂后来改制成了私企,老板还是原来厂里的车间主任,他照旧按老厂长说的,每个月照样给羊儿送一袋好麦麸。

有免费的蔬菜、麦麸,养鸽子就不再是难事了,羊儿越来越相信大姨父爸爸临终前对她说的话了:好好养鸽子,鸽子们会保佑你们的。羊儿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就像很满意她养的那些鸽子们。羊儿看了看天空,看见鸽子们在天上玩得有些累了,它们正准备去公园的草地上散步。羊儿拿了毛线圈和毛衣针,也往逍遥津公园走去,刚走出大门口,就看见马儿抱着一个女人急风扯火地跑来,在马儿的后面,牛儿正急慌慌地撵上来,牛儿嘴里还喊着:“羊儿,羊儿,糖水蛋呀,糖水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