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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天大亮了。”胡芋苗说。
“不是天亮,是雪亮,雪天亮得早。”胡芋藤说,“昨天晚上落雪了。”
胡芋苗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了看,还真的,雪落得有棉被那么厚,盖在外面的山上,田里,牛栏的屋顶上,雪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天上的亮光反射到人间,天地之间亮晃晃的。他在床前站了会儿,听了听牛栏那边的动静,然后穿起衣服来。
“就起来?”胡芋藤问。
“嗯。”胡芋苗顿了一下,他觉得雪光好像把自己的大脑照出了一大块空白,说什么话都像有回声似的。
“今天还要演出?”胡芋藤也支起了上身。
胡芋苗又顿了一下,说:“嗯,也许……”
后面的话胡芋苗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哥哥胡芋藤肯定知道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就是指望着他说出这句话来呢。
胡芋藤点点头:“我也起来,反正睡不着。”
“能行?”胡芋苗问。
“行。”胡芋藤说。
胡芋苗便走过来,解开了他身上的尼龙绳。
胡芋藤拖着一条腿下了床,刚站到床沿,他就“咝咝”地叫着。
“你还是躺着吧。”胡芋苗担心地说,“你就躺着吧。”
胡芋藤痛得嘴角扯到一边。他不想看胡芋苗的脸色,还是想站起来,可是他的腿不给他表现的机会,他只好叫了一声“娘哎”,叹息了一声,又躺到床上去了。
胡芋苗看着胡芋藤躺倒在床上,整个人缩在被窝里,留在外面的一撮头发风中的茅草一样轻轻颤动着,他知道哥哥肯定又咬着嘴唇偷偷在哭了,他最近老是这样子,哭得两只眼睛像两颗烂桃子。
就在昨天晚上上半夜,雪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哥哥的腿痛病又犯了。
胡芋藤二十岁那一年,就是因为腿病,给锯掉了一条腿,而这一年多来,他的剩下的那一条好腿又开始跟他过不去了,像是有一支起义队伍早就潜伏在他的身体里,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壮大,它们又在他的肉里和骨头缝里建立了根据地,而且势力范围越来越强大,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暴动,每一次都要了胡芋藤的命,直痛得在床上打滚、咬床单。病发作的时候,胡芋苗就按照哥哥的要求,用一根粗尼龙绳绑住他的双手一脚。“要不然,我会把我的腿剁掉!”胡芋苗知道哥哥是个扛痛的人,他这样要求,那是确实扛不住了,他就每次都照办。可是这几个月来,每次病痛一发作,哥哥提出的另外的要求却让他无法照办。胡芋苗猜想,大概哥哥不想再和他身体里的痛抵抗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失去一条腿了,他情愿死也不要成为一个没有腿的人。他不再要胡芋苗捆绑他,而是躺在床上,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苗,求求你,你帮我了结了吧!”
胡芋苗当然不能照办,后来,他发现哥哥胡芋藤真的起了死的心了。有天晚上,大月亮的天,他起床撒尿,猛然发现对面哥哥的床上没有了人,他跑出去,看见牛栏的木栏杆上,胡芋藤正颤抖着,跪着单腿吃力地爬上了一条板凳,费劲地将尼龙绳子往最高的那根木栏杆上打了一个圈。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好像是要用一根绳子套住月亮似的。
胡芋苗一脚踢倒了板凳。胡芋藤像一口袋稻子一样,落到了地上。“你疯了!”胡芋苗骂他。
胡芋藤扭动着身子,哑着嗓子叫:“苗,你又不帮我,我是活受罪啊!你要看着我成为一个没有腿的废物吗?”他呜呜地哭着,单腿蹦跳,一头撞向牛栏柱子。
胡芋苗一下子抱住他。
胡芋藤已经一脸血糊糊的,全身抖抖索索。“我死了好受些啊!”他大概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寻死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痛了,只有眼泪虚弱地在瘦黑的脸上无声流淌。
自那以后,一旦胡芋藤发病了,胡芋苗临睡前都要给他绑上绳子。其实,每次给胡芋藤捆绑时,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他也不忍心,他甚至暗中想,病痛中的胡芋藤就像一片枯树叶,在树上挣扎得那么累,真的还不如飘落在地上舒坦呢。每次这想法一冒出来都让他自己心里一惊,便赶紧把绳子又多捆了一道。
看着胡芋藤在床上躺好了,胡芋苗便摸到厨房里去点火,准备早餐。
柴火在锅底下叫,铁锅里的水也叫唤起来了,胡芋苗下了两把面条在锅里,又甩进去几根青菜。土灶边上爬着一个黑点,他定睛去看,是一只蚂蚁。这蚂蚁大概脱离了大部队,又感觉到了锅台上越来越高的温度所带来的危险,它着急而绝望地四处乱走。胡芋苗想起小时候,他经常扯下蚂蚁前面的两根须子,或者后面的两条腿,看着它们趔趔趄趄原地打着转转,他就拍着手笑。现在,他突然就想到了哥哥胡芋藤,要是他的另一条腿也要截掉了,他肯定比这蚂蚁还要绝望。他抬起手,小心地捏起蚂蚁,丢到了地上。
“哥,面条好了,吃一点吧!”他冲着里屋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