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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芬上床时已是夜晚12点多了,她躺下去时,闻到了被单上米汤的气息,这和她老家一样,新洗的老棉布床单要用新鲜米汤浆一遍,这样既挺括又好闻,皮肤接触到床单就像洗了一场牛奶浴。老太太对她说:“这是昨天才浆洗好的,床有点硬,你将就着睡啊。”

老太太看着她钻进了被窝,才熄了灯,关上门,走了出去。

四周漆黑黑的,徐小芬睡不着,这里又没有信号,手机不能上网,她侧耳听着窗外,深夜一片寂静,那只狗偶尔地“汪”一声,更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只鸟在咕咕地叫,还有那间歇的风,不时从屋顶上空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徐小芬裹紧了自己,蜷缩了起来,老太太特意为她又加了一床棉被,她还是觉得冷,一种寒到骨头里的冷,她不停地想着一个问题:逃还是不逃?怎么逃?

徐小芬是两年前的冬天认识王宇强的,那时她从罗城一家饭店刚辞职出来,想找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她就按照网上的一个招聘启事上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就是王宇强,当然,事后徐小芬才知道,那个所谓的高档饭店之类纯属编造,只是,当时徐小芬完全被王宇强所开出的条件吸引住了,高档饭店,每周双休,每月不少于四千元基本工资,节假日还有加班费,等徐小芬赶到王宇强的店里时,已经来不及了。

王宇强的店很小,不到二百平方米的营业面积,哪里有双休啊,几乎天天加班,唯一对得上的就是工资确实高,徐小芬在那里每月都能拿到一到两万——王宇强的店名叫“红磨坊洗头房”。一开始,徐小芬还想着要离开王宇强的店,可是慢慢地,她离不开了,她也不想别的问题了,她只想着挣钱,挣更多的钱,到城里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我一个打工妹做什么事能挣到这么多的钱呢?王宇强应该说还是个不错的老板,他从不克扣员工的工资,每月到日子就按各人业绩结账,还时不时地带着员工到旁边的饭店里聚聚餐,K个歌,小姐妹们偶尔手头不巧还可以向他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徐小芬有一次因为要凑钱给哥哥买房子,还大着胆子向王宇强借了五万元,王宇强二话没说当场就转给了她。所以,这两年来,徐小芬就一直待在王宇强的店里没有跳槽。在罗城,像徐小芬这样的是稀缺资源,如果在别的店,她可能工资会一年多个一两万元,也有店老板私下偷偷来挖过她,但她认为还是王宇强这里更靠谱些,一切都做顺手了,也就始终没有走。

在王宇强的店里做久了,也陆续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王宇强虽然脾气火暴,但有时喝了点小酒,也会很有兴致地向员工们吹吹他的往事,主要是他在罗城的创业经历。据他自己说,他高中毕业后,到罗城来本来是计划开一家饭店的,他喜欢做饭烧菜,先是买了平板三轮,在夜市街边摆摊,想着慢慢做大,不料,生意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好做,起早歇晚,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天天担心这样检查那样检查,最要命的是躲城管执法队员,一有情况他就要骑着三轮逃跑,他路况又不熟,跑不过那些城管,三轮车被罚掉两部,强撑了一年,只好歇业,万般无奈之下,他才经营起这洗头房来,没想到,这一行让他赚了钱,现在不仅有了自己的门面,有了手底下七八个员工,银行里也有了存款,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王宇强向徐小芬以及店里其他的小姐妹说这些话时都是显得牛气冲天,只是有一次,他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说着说着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来,说:“你们看到过这上面的人了吗?”照片是一张类似于结婚照之类的黑白照,一男一女,“这是我爸和我妈。”王宇强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到罗城来吗?听说,我爸就是在罗城打工失踪的,他出来第二年就失踪了,我妈当时怀着我弟,等我弟一岁没到刚刚断奶,她就丢下我和我弟也到罗城来了,她说是要来找我爸,可是,她这一找也失踪了,对我们家来说,罗城就像那个百慕大三角,哗——”他做了个类似于广播体操中扩胸运动的手势,“把我爸我妈全吸进去了,吸得一根毛都找不到了!”他说着,突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徐小芬和小姐妹们拿起他手里的照片看了起来,虽然是几十年前的照片了,但保存完好,从照片上人的眉眼之间还能约略找到一点与王宇强相像的地方。

自从在王宇强店里上班了以后,徐小芬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不是王宇强不给假,而是她不想回家过年,她总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回去后,无法面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她之前骗他们说自己在一家高档酒店上班,当大堂经理,可是她连大堂经理具体要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她回去后怎么能圆得住那些谎话呢?但是今年过年她是准备回家的,今年是奶奶八十大寿,奶奶让哥哥带话给她,无论如何要她回家过个年,徐小芬只好在电话里答应了。为此,她还特意上网查了查高档酒店的管理流程之类的,有几次还到附近的一家五星酒店转了几圈,看看那里的内部装修、外部环境等等,以免到时穿帮。可是,徐小芬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回到家,而是来到了王宇强的老家过年。

到瓦庄来完全是一个意外。

昨天晚上,王宇强叫上徐小芬一起到海鲜楼宴请房东,他们店里租用的这个门面市口很好,房东年年都嚷着要涨价,于是,每年年底,王宇强就要请房东老头儿吃饭,这老头儿一到这个时候就拿捏王宇强,必得要店里的头牌出面相陪,徐小芬已经连续两年来陪他了。当然,王宇强事先就说好了,徐小芬属于公务应酬,一切都计入工资酬劳中。那天的晚餐大家吃得挺乐呵,尤其是房东老头,酒色全收,快要手舞足蹈了,不料,临近结束时,王宇强接到了一个电话后,立即拉了徐小芬就走,也不管身后房东老头的叫喊。

王宇强和徐小芬赶到店门前,看见门前正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警车顶灯红红蓝蓝地旋转。王宇强不敢停留,悄悄地拉着徐小芬的手走到另一条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连夜往瓦庄老家赶。

临上车前,徐小芬问他:“你干啥了?店都不要了?”

王宇强说:“看来这次是来真的了,你别问那么多,我已经被列上他们的黑名单了,你跟我一起走。”

徐小芬说:“可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过年。”

王宇强急了:“徐小芬,算我求你了,我请你回我家是为了我奶奶,她一直催我要带个女朋友回家,我都答应她了,我本来是准备随便带一个的,可现在我带不成了,我估计我过年都不能回去了!”

王宇强这样一说,徐小芬就想起他上次喝醉酒拿着他父母照片时哭泣的样子,她不知怎么心一软就答应了,可是一上了车,她就后悔了,但这个时候,她不敢对王宇强说,王宇强这家伙是吃朱砂长大的,这样抓狂的时候,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一路上就在谋算着怎么到了瓦庄后逃脱出来,好在王宇强的看护力量并不强,一个十二三岁的弟弟,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太太,只要方法得当,顺利出逃应该不是难事。

呜呜呜,又一阵风响,像一个酒鬼粗重的呼吸,徐小芬听到隔壁房间里的声音,是老太太,她好像是在梦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声,接着又是一声“哎哟,哎哟”。这声音徐小芬很熟悉,自己的奶奶就经常会这样,那是她的老病痛在夜间发作时,睡梦中就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呻吟着。徐小芬听着这声音,想着接下来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