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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在这个早晨抱回了一个女人。

这个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似乎没什么两样。7点一过,街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马儿觉得行人不是一个两个这样慢慢地多起来的,而是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像开水在锅里一闭眼一睁眼之间就滚开了。马儿在家里负责烧开水,他在水叫喊得最厉害的时候,就闭上眼,然后睁开眼,水立即沸腾开了,马儿试了很多次,每次都很灵验,他就在那升腾的水汽里咧开嘴笑了。

可是在滚开水般的人群里,马儿却有点犯愁,他不是犯愁行人们丢下的塑料袋、餐巾纸、烟蒂头那些垃圾,清扫它们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嘛。马儿在扫地的时候,曾经听到一个小女孩对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乱扔垃圾,老师说的,这会增加环卫工人工作量。”妈妈对小女孩说:“小屁孩子,懂什么,我们如果都不扔垃圾,那环卫工人不就没事干了,没事干了他们不就没有工作了?”小女孩说:“那我们扔垃圾其实就是帮助环卫工人了?”妈妈说:“可以这么说。”听着这母子俩的对话,马儿也困惑起来,他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说得没错。所以,他一点不烦那些到处扔垃圾的人,他们扔,他扫就是了。他扫着那些垃圾,心里满是欢喜,况且,垃圾里还有宝贝呢,易拉罐一毛钱一个,旧报纸五毛钱一斤,还有旧衣服、旧鞋子、旧帽子、旧袜子、旧电扇、旧椅子,城市的垃圾箱是一个百宝箱,你想要的这里都有,马儿一家子——他自己,侄女羊儿,朋友牛儿——穿的用的都是从这里来呢。

马儿犯愁的是,人一多,扫马路就不太方便了,时时得当心着不要碰到行人。马儿的班是每天早上6点到8点和晚上5点到7点这两个时段。马儿特别喜欢每天早上6点到7点那一段时间的工作,他抡开大扫帚,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左右挥舞,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像那个打过仗的姐夫一样的英雄,他大声哼着歌:“日落红霞满天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二三四,嗨,嗨,嗨!”歌声的节奏就是他挥舞大扫帚的节奏。早点店里起早蒸包子的贾大嘴说:“马儿,能不能唱首新歌呀?”马儿愣了一下,便唱:“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圆又圆,一碗汤圆两毛钱,卖汤圆……”马儿唱着的“汤圆”两个字的尾音还含在嘴里呢,贾大嘴揉着面团说:“第三首!”马儿愣了一下,立即唱:“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啊唱一唱……”刚唱了两句,贾大嘴又发布命令:“第四首!”马儿立即换了腔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唱了好一会儿,马儿扭头看贾大嘴,贾大嘴不见了,大概是去剁包子馅去了。马儿立即又偷偷换上了“日落红霞满天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扫地的时候,他还是最喜欢唱这首。

这几首歌都是姐姐和姐夫教他的。马儿在老家是老幺儿,大姐和大姐夫结婚时,他才一岁,等大姐夫从部队复员回到省城时,他已经八岁了,现在,他已经四十岁了。八岁时,父母先后殁了,大姐将他从贵州老家带到了省城,过了一年,因为半身瘫痪的大姐夫没有生育能力了,又将二姐家的女儿羊儿带了过来,算是过继给他们的,他和羊儿虽然是舅舅与侄女两辈人,但年龄上,马儿和羊儿倒是差不多大。马儿隐约记得那时的情形,他和羊儿一起去上学,一起在上学的路上唱大姐夫教唱的歌。大姐夫很早去世了,大姐也走了好几年了,马儿有时候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他把脑袋使劲晃也想不起来,可是那些歌他却一直忘不了。

马儿负责的这一段淠河路就在他住家的附近,他看着快要扫到头了,就仰头朝他家所在方向望,扫一下,望一下,扫到马路尽头时,他再望一下,这时,在他家上空,如约而至飞出了一群鸽子。鸽群不像人群那样拥挤杂乱,它们是慢慢地有秩序地飞上天空的,开始是头鸽,头上有一团黑的黑子,然后是花子,它是黑子的忠实粉丝,一天到晚都黏着黑子,其他的鸽子也就随着它让着它,再后面是白裙子,再后面是愣子,贾大嘴(这家伙一张嘴吃得下一根萝卜,就像卖包子的贾大嘴,马儿和羊儿都认为它应该叫贾大嘴),再再后面是扫帚、冰棒、水壶。给这些鸽子取名字都是他和羊儿商量的,每次想出一个名字,他们就乐半天,那个尾巴又粗又大的不就是扫帚吗,那个细细长长的羽毛白白的不就是奶油冰棒吗。这时,冰棒、扫帚、贾大嘴都飞在天上了!它们飞得很讲究,先是扑扇着双翅,绕着马儿他们家的房顶飞行一圈,这是和羊儿打招呼,羊儿每天准时给它们喂食呢。然后,它们在小区的上方绕行一圈,这是和小区的大爷大妈们打招呼,再然后,它们抬升了飞行高度,直线上升,排成一个漂亮的队列,在这一片的上空训练队形,展示它们的飞行技术,直到飞累了,才往逍遥津公园东南方向飞去,那里,有一片宽阔的草地,它们可以在那里散步,梳洗羽毛,吃草地上的蚂蚱,当然,也会啄食草地上的沙子,它们的嗉子里可少不得沙子。

马儿冲着鸽子们挥了一下手,顺手扛起扫帚,推着垃圾板车准备收工了。马儿觉得这个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一样美好。他推起铁架垃圾车的时候,车轮“咯噔”了一下,他低头去看,乐了,是一本厚厚的旧书。马儿赶紧捡起来,拍拍,又往身上擦擦,看看封面,上面的字他不认识,自从小学二年级时得了那一场脑膜炎,他就把之前认识的字大部分给弄忘了,但他还是把书塞在怀里,书是牛儿的好宝贝,牛儿看了书就不要命地扑上去,这下,牛儿看到这一本厚书了指不定会怎么高兴呢。

因为高兴,马儿的嘴都快咧到了耳朵背后了,他又推起车子,这时,那阵“咯噔咯噔”的声音似乎还没有消失。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听见声音是从小推车旁边的绿化带灌木丛里发出的,这声音很奇怪,像哭声,又像笑声,还有点像骂声。马儿踮起脚尖往灌木丛里张望,他看见一颗平放在泥地上的人头,那声音正是从那颗人头里发出来的。马儿吓了一跳,手拍着胸脯,再大了胆子去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女人,她的头部卡在灌木丛里,身上的衣服是青黑色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长在灌木里了。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巴一张一合,原来她是在哭,不是在笑和骂。马儿平常遇到笑的人,他也就跟着笑,他不管别人在笑什么,要是遇到骂的人呢,他就赶紧离开,可是,遇到哭的人,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也很少遇到哭泣的人,除了羊儿偶尔会哭外,好像没有人会对着他哭。

“痛、痛吗?”马儿想了想,伏下身子对女人说。

女人的哭声更大了,她从“咯噔咯噔”的小雨滴变为“哇哇哇哇”的大暴雨,她还狠命地扯动着双手双脚,像一只悬挂在蜘蛛网上的八脚蜘蛛。

马儿急得团团转,他搓着手,茫然地看着女人,又转身看路边渐次多起来的行人,但没有人停下脚步,来听一听这个女人的哭声,他们顶多向这边瞄一眼,然后,迅速地调整视线与步伐,坚定地继续行走。“吃、吃,你要吃吗?”马儿终于想到了女人可能遇到的另一个问题。

女人突然不哭了,她张着嘴,不住地吞舌头吐舌头,嘴里“哦哦”着。马儿明白了,她真是饿了呢。马儿一把抱起了女人,女人死死地抓住了马儿的两只胳膊。

“哎哟,你抓痛我了!”马儿说。

女人突然“嘻嘻”地笑了,她指指天上:“鸟,飞呀,鸟,飞!”

马儿抬头看天上,他们家的鸽子正在他的正上方的天空里盘旋,他笑了,说:“那是鸽子!我家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