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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阮和刚就接到洗车行老板的电话,老板让他尽快回去,这一阵子店里业务很好,人手忙不过来。阮和刚嘴里嗯嗯答应着,心里想,不管了,真回不去就拉倒,眼下最重要的是抡好大锤,让父亲打成功那把要命的铁剑来,然后,他就可以扒了那个老炉灶,捡起那枚古铜钱来了,只要这个事办好了,丢了那破工作又有什么要紧呢?
父亲也早早起床了,他点燃了炉子,拉起了风箱,先是煮开了吊罐里的水,泡好了大叶茶,然后又淘了米放在吊罐里,坐在炉子的上方,这样利用烧铁的余火就可以煮熟一罐米饭,一切流程和以前一样。父亲拎了一把大锤出来,对阮和刚说:“试试?”
阮和刚当年也是一个好铁匠,他知道父亲是要他试试身手,他点点头,接过大锤。锤把是昨天父亲修理好的,他看了父亲一眼,原来父亲昨天就谋划好了啊。新修的锤把长短适中,光滑顺溜,并且从上往下走了一个小小的弧线,用这样的大锤,省力,称手。
父亲折了一根杨树条,拿在手里掂了两掂,用其中一头蜻蜓点水一样点着面前的一个柴垛。阮和刚看了看,随后闭了双眼,竖起耳朵,凝神听着那轻微的点击声,慢慢拎起了大锤,运劲,举起,甩动,朝着点击声砸下去。父亲点一下,他砸一下。凭着那节奏和声音,他知道,他打得很准,角度没有一下走偏,力量没有一下走虚,丢了一二十年了,他的技术竟然还在。一下又一下,阮和刚感觉自己变年轻了,变回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这种感觉,是他在洗车行上班时从没有体验过的。打了几十下,父亲快速地在柴垛上点了两点,这是停止的信号,阮和刚也捕捉到了,他及时地悠悠地收束住了大锤,收得干净而又不吃力,像一只飞翔的鸟悠悠地收住双翅飘然落地一样,这也是功夫。他睁开眼,父亲满意地点点头。
吃过了早饭,他们都穿上了厚布罩褂。开始烧铁,像以前一样,父亲在铁炉上看着火候,阮和刚在炉下拉扯风箱。
火炭烧起来了,火焰发着咝咝的蓝光,这真是好火炭。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熟铁条,又拿出几片生铁片盖在铁条上。阮和刚知道父亲果真是上了心了,那铁条一看就是很好的弹簧钢,而盖上生铁片,就是让生铁化成水,均匀地渗入到弹簧钢里,生铁与熟铁相融,能使剑的刃口极为锋利。这个“加生”的技术父亲平时一般是不用的,因为它需要反复锻打,淬火,弄得不好就前功尽弃。
父亲用铁钳夹着铁条和铁皮,阮和刚不停地扯拉着风箱。火势越来越旺。乌黑的铁变红了,红得越来越深,生铁和熟铁拥抱着融为一体,最后近乎通体透明。
阮和刚知道,时候到了。
父亲的左手一抖、一撂,那通体红色透明的铁被搁在了铁砧子上,右手抄起小锤,在铁砧的尖角一点,轻轻地磕了一下红铁条,叮!阮和刚早已拿起大锤,随着父亲的碰触,迅速地砸上去,当。
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铿铿锵锵,铁花四溅,叮当有序。父亲不停地翻动着铁条,指点着锻打的部位,阮和刚甩动大锤,应声而至。在不断的锻打中,铁条慢慢成了一柄剑的雏形。铁条的温度慢慢降下来,这时,它又恢复了青灰的颜色。
父亲停住了,阮和刚也随之停下。他们俩已经一身汗透,阮和刚喘着气,一摇头,汗水簌簌地从额头上滚落。
父亲非常满意这次效果,他冲着阮和刚笑笑,又将铁条伸进了炉里,要再次进行烧炼。阮和刚忙又蹲回到风箱前拉扯起风箱来。
一天下来,到了傍晚,父亲决定进行最后一次回炉锻打。在这之前的反复回炉与锻打中,阮和刚和父亲一样信心十足,他甚至忘记了别的事,洗车行、儿媳妇的房子、铜钱,都丢开了,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手中的大锤。可是,临到这最后一次锻打时,他丢开的那些又回来了,假如这家洗车行开除了他,那去哪一家找工作呢?儿媳妇看中的那房子这两个月不会又涨价吧?铜钱,铜钱不会自己长腿跑了吧,据说宝物是会自己跑的,还有,那铜钱不会是自己看走眼了吧,是另外的并不怎么值钱的铜钱……这样一想,阮和刚的手脚有些乱,几次都没跑上父亲的锤点,部位和力度也不对。父亲不停地用小锤提示他,勉强打到最后一锤,父亲停下来,气呼呼地骂:“你脑子想什么?是不是丢了魂了?”
阮和刚满脸羞愧,不敢看父亲。他不仅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父亲接下来的另一个关键工序——淬火。他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他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焦躁。
阮和刚低着头一个劲地拉扯风箱。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嗞——啦——”淬火的声响。他慢慢抬起头,看父亲。父亲看着手中的铁器,面色青黑,“哐当”一声,那把废了的剑被他丢在了地上。
这时,“哐当”一声,日头也落下了淮河湾,天地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