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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上醒来,朱为本就觉得鼻腔里像塞满了棉絮一样,呼吸不畅,大概有点感冒了。他昨天晚上没吃晚饭,倒到床上就睡,其实也并没怎么睡着,过了好一会儿,王翠花推开房门,抱着睡着的朱小森进来,准备塞到他床上去。
朱小森虽然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可是小娃子身上三把火啊,小家伙身子就像个小火炉。朱为本本来身体火气就不足,一到冬天更是怕寒怕冷,每天晚上,朱为本都把他带在身边睡觉,任由朱小森把一双脚搁在他的肚子上。他享受着朱小森身上小火炉样的温暖,也享受着朱小森一忽儿翻过来一忽儿翻过去的莽撞,甚至,朱小森在梦中蹦跳着两只脚,踢得他肚子生疼,他也喜欢。而每当朱小森在睡梦中不安分地动着,嘴里忽然冒出一阵阵“咯咯咯”的笑声来时,他更是心里乐开了花,一边为朱小森盖好被子,一边更紧地抱着他。
可是,昨天晚上,朱为本一把推开了王翠花:“不要,不要,我不要他睡我床上!”
王翠花说:“咦?烧香惹得鬼叫,好心得不到好报,那小森可就跟我睡了!”她说着,将朱小森抱回到东边自己房里去了。
朱为本犹豫着要不要起床,镇上糕点店的老板来电话了,让他今天务必去帮忙,最好晚上就住在镇上,加两三天晚班,临近过年,糕点需求量大增,厂里连夜生产都不够供应的。朱为本昨天请假到市里去后,店老板打了几个电话,朱为本都没有接,那时的他不想接听任何人的电话。这中间,他拿出手机,几次想拨通儿子朱小林的电话,但拨了又挂,拨了又挂,他不知道怎么对儿子说,更不知道,一旦对儿子说了,对他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天塌下来了啊。古话说“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朱为本想,那都是骗人的鬼话,现在,他老朱家的天就要塌下来了,有哪个顶呢?哪个都顶不起。王翠花?她虽然一天到晚神啊神的,其实去年因为高血压,轻微中风了一次,医生说,尽量不要情绪激动,再中风就不好弄了,所以,王翠花能知道这个事吗?不能。儿子朱小林?这个傻瓜,初中毕业就在外打工,打了这么多年,人家把他卖了他还能帮人家数钱,他要知道这个事,怕是死都要死几回了。那剩下就让他老本来顶?朱为本摇摇头,他知道了那件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再不去镇上打零工了,辛苦死了,为了谁呢?反正以后自己在村里是抬不起头来了,死挣活拼的,又有什么用?
朱为本的脑子里一晚上都是一场混战。天亮了,他突然害怕天亮,天亮了,这一天可怎么过呢?现在糕点店老板让他去镇上加班,仿佛是给他一个逃避的机会。先去躲两天再说。
朱为本冷着脸下床,洗脸,然后来到堂前,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碗泥鳅面。显然是王翠花为他准备的。他看看厨房,王翠花正在煮猫食,水汽缭绕在她身体前后。朱为本愣了一下,低头吃面。王翠花不理会他,在厨房里玩耍的朱小森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的遭遇,一见到他又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了。
“爷爷,爷爷,猫要吃糖。”他又一头扎在朱为本的两腿之间,磨蹭着,哼哼着。
朱为本习惯性地抬起手要像往常一样摸摸朱小森,刚抬起手,他就停住了,“哼!”他像没有朱小森这个小孙子一样,继续吃他的面。他一言不发,吃相凶狠,大幅度地咀嚼着,像要把什么东西咬碎似的。吃完最后一根面时,他摸摸自己的脸,竟然又是湿乎乎的。他决绝地把朱小森紧抱着他大腿的两只小手掰开,把朱小森靠在他大腿上的小脑袋推开,站了起来,他对一团水汽中的王翠花说:“我到镇上糕点店去,这两天晚上不回来,你必须把那猫给我撵走!免得我回来时,再见到它!”
他没等王翠花回话,转过身到院子里,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朱为本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他不想在村口碰上别人,但偏偏没骑出村子,就被王德胜拦截下来了。
“老本,新鲜泥鳅,要不要?”王德胜拉住他的自行车龙头把子问。
朱为本摇摇头,作势要骑上车。
王德胜索性叉开两条腿,夹住了朱为本的自行车前轮。朱为本知道,王德胜卖泥鳅是假,要向他说他孙女儿的事是真。果然,王德胜没有任何过渡,直接上来就说:“我家花妹要回来过年了!这泥鳅你不买给你孙子吃,我就留着给我孙女儿吃!”
王德胜的儿子在外打工认识了一个贵州女人,两个人也没扯结婚证,稀里糊涂地就过到了一起,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叫花妹。花妹一生下来,还没满月,小两口就又一起出去打工了,丢下了花妹给王德胜老两口子带,带到了三岁,贵州女人有一天回来把花妹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原来,那个贵州女人早在老家有了老公,她老公找到了工厂里,把她痛打了一顿后带回了家。这样,王德胜的儿子突然就没有了女人,也没有了女儿。王德胜的儿子似乎无所谓,照样在外面打工,听说很快又搭上了一个广西女人,但王德胜老两口就不干了,好好的一个孙女,亲手带了三年了,怎么说被领走就领走了呢?“花妹多乖啊,既聪明又懂事。”王德胜说,“她才三岁的小人哪,就晓得我每天做事回来倒水给我喝哪。”王德胜老两口子日思夜想,想得人都瘦脱了形。实在忍不过,王德胜去了一趟贵州,要把花妹要回来。可是,贵州那边人说,要人可以,得拿三万块钱的生育费。王德胜天天起早摸黑张笼子逮泥鳅,上个月终于凑足了三万块钱,这下,就能把花妹要回来了。
看着王德胜喜滋滋的样子,朱为本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有些羡慕王德胜了,他看看王德胜身后的泥鳅桶,一条条泥鳅聚集在一起,像开庆祝大会,庆祝花妹回到瓦庄的王德胜家。朱为本木木地说:“花妹、花妹要回来了,好,真好!”他说着,将自行车猛地往后一退,退出了王德胜两腿的包围圈,迅速骑了上去,逃命似的往镇上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