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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天,父亲和阮和刚打制那把铁剑,总是在淬火一关上过不去。淬火靠的是经验,主要是淬火的时间点,下水早了,铁器硬度不够,下水迟了,又影响韧性。父亲是个老师傅,有足够的经验,按道理是不会出现这个问题的,可为什么总是得不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呢?父亲把这归罪于阮和刚总是在最后关头魂不守舍、甩不好大锤。

那十天里,父亲疯了般,每天起早歇晚,铁青着脸对付着那一条铁,阮和刚稍一分神,他便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

其实,阮和刚自己也没有好脸色。洗车行老板发火了,再不回去他就不用去上班了,前面没结清的工资也没有了。老婆也一天一个电话,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钱到底借到了没有?阮和刚的嘴唇四周起了一圈燎泡,手掌因为甩锤也磨出水泡,他觉得自己浑身都长满了泡泡,他就是一只无路可走困在井底的癞蛤蟆。

第十天晚上,月亮由原来的月牙儿长成了大半圆,月光像水一样流进了打铁铺里。阮和刚烦躁得睡不着,偷偷走到打铁铺里,又来到炉边,看着炉基,猜测着那枚铜钱的模样,他真不想再费劲去陪父亲打那个什么铁剑了。炉边地上躺着那把没有成型的铁剑,月光为它镀上了另一层色泽,一只黑头蛐蛐子长须抖动着,在炉基边搓手搓脚,好像拉魂腔戏台上的奸臣在嘲笑他,又像极了洗车行的那个刻薄老板。阮和刚顺手拿起废了的铁剑,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怨恨,他怨恨父亲,怨恨这不争气的铁,怨恨这只得意扬扬的蛐蛐子。他一伸剑,将剑头插在炉基下,试着去撬动那块大青砖。

大青砖纹丝不动。

月光纹丝不动。

剑刃旁的蛐蛐子也纹丝不动。

阮和刚一撒手,转身跑出了屋子。阮和刚没有心思去吹口哨了,他想,早上一起来,他就对父亲明说了,对不起,他要拆了炉子,拿了铜钱,让那把剑滚得远远的吧,真不行,就丢到淮河湾里喂泥去。

可是早上起来,父亲却先对阮和刚说了:“停一停,停一停,今天不打了,你怎么老是失魂落魄的?”

阮和刚正不忿着呢,他吼道:“我要去上班了。你可知道,我不去上班,你孙子就凑不够买房子的钱;凑不够买房子的钱,你孙子就娶不到媳妇!你说,这一摊子事,我能不分神?”

父亲愣住了,他看着阮和刚。

阮和刚把头扭到一边。

父亲说:“你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原来不是特意来帮我打铁剑的?”

阮和刚说:“不是!你打那个剑到底有个什么用?是能吃了还是能喝了?反正我不干了!”

父亲像被一把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又稳住,呆立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炉前的小马扎上。

阮和刚本来想索性现在就对父亲摊牌,说说铜钱的事,可是,看见父亲那伤心的样子,他一下又说不出口来。

“好吧。”父亲抬头说,“你去城里上班去吧,我不耽误你。”父亲说着,往大堤下的淮河湾里走,他走得歪歪倒倒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大堤下,阮和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上下老少他都没有照顾到,儿子要结婚,自己到现在还凑不够买房的首付钱;几年不回来看父亲,一回来却要动父亲的铁炉子。他知道他伤了父亲的心了,父亲辛苦了一辈子,连省城合肥都没去过一次,他打了一辈子铁,最后临老了不就是想给自己打一把好铁器吗,这又有什么错?

阮和刚走到大堤下,却没有看见父亲,他望向前方,一抹河洲边,横着一条小木船,洲上的芦苇扬絮了,掠过河洲,是淮河的另一岸,能看见一些大树挺立在岸边。阮和刚听父亲说过,说是淮河就是怪,它分出了中国的南和北,河南岸和河北岸就隔着一条河,物候却大不一样。比如,同样是大叶杨,河北岸的叶片正面是朝下的,而河南岸的却是朝上的。阮和刚没有认真去比较过这个,但他想,他和父亲或许就像这河两岸的物候,差别太大了。

傍黑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浑身带着一股浓烈的青草的气味。

“你没走?”父亲问阮和刚。

阮和刚说:“我还是帮你打成功那把剑吧,你一辈子就这一个念想了,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呢?”

父亲愣了一下说:“好,明天,明天是最后一天,我们父子俩试最后一次。”

父亲说着,从屋外抱进了一堆草。

阮和刚说:“红蓼草?你扯这么多红蓼草做什么?”

父亲说:“我师父告诉过我的,红蓼草浸到水里淬火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将红蓼草均匀地浸入那大水桶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红蓼草的清香。

红蓼草就长在淮河滩上,红色的穗子如一根根小辫子一样,一到秋天一片片占据了河滩,会引来一群群南飞的大雁。阮和刚不知道红蓼草还有这种功能。闻着这久违的清香气息,阮和刚的心情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