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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芋藤吃完了面条,吃得一根也不剩,他抹着嘴说:“上午我也出去,我不痛了,这要命的痛像条狗一样跑走了。”他说着,还故意笑出了声。

胡芋苗看看他,说:“真不痛了?”

“真不痛。”胡芋藤说。

胡芋苗就走到院子里,打开牛栏。牛栏是用一根根粗大的松树穿孔斗榫搭建起来的,还是他们兄弟四十多岁时,身体正好的时候,一口气砍了后山几十棵大松树,去皮,打孔,架梁,他们忙了半年,建起了整个画坑村最气派的一长排牛栏。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牛栏上的瓦都不知换了多少遍,可那些松树栏杆还牢固地站立着,牛群的皮毛把它们摩挲得油光水滑。胡芋苗闭着眼都能知道哪根牛栏栓对着哪根牛栏杆上的哪个孔,他卸下最上面的一根,栏里的牛群就反刍着稻草喷着粗气,将它们巨大的头抵了过来,脖子晃动着伸到栏杆下边,去帮他松动下面的一根栏杆。“别急,别急!你这是帮倒忙,越帮越忙!”他推开老牛,又卸下一根。

等他将四间牛栏打开,牵出了八头牛时,牛脖子上的铃铛集体响了,牛铃声像一只只圆溜溜的球滚动在雪地上,撞开了院门。胡芋苗跟在牛群的身后,抬头看,胡芋藤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门口等着他了。

胡芋苗连忙从胡芋藤手中接过自己的一套行头:一顶青箬笠(箬叶是春天摘的,现在已经发黄了),一件棕蓑衣,一双长筒登山绑腿,腰背后还系了一条刀鞘绳,刀鞘上斜插了一把长柄子的砍柴刀。

等胡芋苗穿戴好了,胡芋藤扯住打头的一头水牛,“低角,低角!”他吆喝着,老水牛把一对长角低了下来。他单腿跪在牛角上,一手拎起牛鼻绳,老牛缓慢地把头和脖颈昂上去,像一架云梯,把胡芋藤送到了牛背上。他摊开手中的一块牛背垫,就坐在了宽大的牛背上。

牛群像一座座小山开始向前山移动。

看着坐在牛背上一颠一颠的胡芋藤,胡芋苗发现哥哥的身形这段日子好像又缩小了,腿痛病几乎已经抽光了他的血色,可是这个时候,他还固执地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行头,砍柴刀在他瘦削后背的刀鞘里闪着光芒。胡芋苗猜测,这个时候,哥的脸色应该是一派平和甚至是淡淡的喜悦吧,就像今年春天,他们第一次遇见那个女人时一样。

春天的时候,胡芋藤的腿痛病还不是十分严重,他们兄弟的牛群还维持在十五头,黄牛九头,水牛六头,那段时间,胡芋苗负责耕田犁地,胡芋藤负责放牛。那个春天的上午,他们兄弟俩一道出了门,天上下了点牛毛细雨,他们就各自戴了顶草帽,裹了件塑料雨衣出了门。

田是梯田,就在山腰腰上,有的只有斗笠大,有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所以又叫“斗笠丘”“巴掌丘”,一头牛来来回回几犁头就犁完了,旁边的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长满了荒草,倒成了牛们的好口粮,所以,胡芋苗在犁田,不远处,胡芋藤就坐在田埂上看着牛群在抛荒田里吃草。

梯田蓄上了雨水,明镜似的,田边的老杨树枝条柔长,不时地拂过人、牛和水田里的白云,而微雨天,山里总是喜欢生出岚气,白飘带一样缠绕在山间。他们的田地对着乡间公路,胡芋苗有一次从公路上看自己家的这几块田、几头牛和露出屋瓦的几间土砖房,美极了,像中国画。他还记得以前的下放知青、村小代课的小张老师带领学生背的唐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觉得他们这个画坑村就是那“又一村”嘛,要是真有个画家把它画出来就美了,他又想,或者有个照相的把它照下来就美了。他这样想着时,忽然看到了对面的公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抱着什么东西,正对着这边东看西看。

胡芋苗卸下牛轭头,站在田埂边上朝红衣服看,胡芋藤也站起来,骑到一头牛背上手搭凉棚张望。他们看清楚了,那个红衣服是个女人,她抱着一架黑色的炮筒样的照相机,对着他们这边瞄个不停,她好像有点不满意他们兄弟,扯下脖子上的丝巾挥舞着,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见他们兄弟俩听不明白,她索性往山腰上走来。

走近了点,胡芋苗听见胡芋藤嘀咕了一声:“不会是小张老师吧。”胡芋苗就去看那个女人的脸,还真有几分像呢。

女人走到他们身边来了,年龄比他们小不了多少,这跟小张老师的年龄也吻合呢。女人嚷着说:“刚才多好的一幅画啊,老乡,怎么就停下来了呢?”

兄弟俩都不懂女人说的什么,傻傻地看着她,都在研究这个女人是不是那个小张老师,但这个女人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她见他们不理会她,更加有点气急败坏:“哎,算我求求你们俩了,能不能配合一下?你,耕田,你,骑牛。”

女人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以前的那个小张老师呢,娇蛮又霸道。兄弟俩对了个眼神,便乖乖地架的架牛轭,骑的骑牛背。女人在水田边看着他们,不时地指挥:“大哥,你们的塑料雨衣实在和这里自然风景不搭啊,能不能脱了,你看,雨这么一点子小,淋又淋不湿么,要是有蓑衣就好了,对,再配上斗笠,哎呀,别动别动,好,好,太好了。”她说着,猛地往身后的草垛上一靠,也不顾草垛上的发霉的草浆水把衣服染脏了,长炮筒子对着兄弟俩咔嚓咔嚓不停,原来,是几只牛背鹭飞了过来,白羽长腿的牛背鹭,有的飞在牛背上,有的站在水田里,有的则在空中低飞。

女人拍了好一阵,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太好了,太好了!”

胡芋藤实在憋不住了,他忽然问女人:“你,可是姓张,你当过老师?”

女人说:“是啊,我就是姓张啊,你们怎么知道我姓张呢?不过……”

女人说着,又把镜头对着一棵老杨树猛咔嚓,原来,老杨树的老丫上长出了一串白色的菇子,它们一排排站立着,像一只只肺。

兄弟俩一直等着女人的下文,女人却似乎忘记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找到斗笠蓑衣穿戴上让我拍照呢?我付你们钱。”

胡芋苗还没开口,胡芋藤就说:“找得到,苗,我们家的楼板上不是还有斗笠蓑衣么,就是有点破。”

“破?破了才好!”女人说,“求求你们了,你看,这景色,这人物,这场景,到哪去找啊!”

胡芋苗就按照胡芋藤说的,去自家屋里找斗笠蓑衣去了。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人和哥哥说了些什么。等他拿着灰扑扑的破旧斗笠蓑衣到田边时,哥哥正和那女人头对头凑在一起看女人手中的相机,女人不断地说:“怎么样,这张漂亮吧!”胡芋藤只是不断地咂着嘴。

兄弟俩按照女人的要求和摆布,穿戴上了斗笠蓑衣,继续架的架牛轭,骑的骑牛背,让女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够。

后来,女人拿出来两百元钱递到兄弟俩手上,胡芋藤说:“不要,不要,你给我们照相,我们怎么还收你的钱呢?”

女人没有坚持,笑笑,收回了钱,又开着那辆银白色的小轿车走了,她车子开得和她的人一样轻盈,一会儿就转过了山嘴子,兄弟俩朝她走的方向望了好久。

过了一个多月,水田里的稻秧都长了两寸长了,有一天,那个女人竟然又来了,这回她直接到了兄弟俩的屋里,给他们送来了一张装了框的大照片,照片上拍的正是兄弟俩那天在水田里犁田放牛的样子。水田上轻烟漠漠,白鹭斜飞,老牛慢走,垂杨吐绿,兄弟俩穿蓑衣戴斗笠,细雨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像古人,脸上平和而又暗含春天的喜悦。

这幅相片就一直摆放在兄弟俩的房间里,面朝着胡芋藤的床,这样,胡芋藤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了,而每当胡芋藤腿痛病发作时,看着这幅照片,他好像病痛就稍许减轻了一些。那个时候,胡芋苗就会在心底里暗暗感谢那个女人。

雪花又开始落了下来,有几片掉在胡芋苗的嘴唇边,即刻就融化了,他用舌头舔了舔,雪好像是热的,他的心里也一热,他看见哥哥胡芋藤在牛背上挺直了身子,眼睛使劲地望向山下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