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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军一回到家,刚推开房门,陈玲玲就冲上来,两手像溺水的人茫然无措地抓挠着,最后拉扯住他的领带不放,哭叫着:“去吧!再不去他就要死了!”

张克军被陈玲玲拉着领带,像一头被拉扯着的牛,跌跌撞撞地来到里面的房间。

房间里,管管还保持着早上张克军上班出门前一样的姿势——蹲立在椅子上,双脚脚尖踮起,两眼直视前方,像一尊泥胎的小佛像。

“从早上到现在都这样?”张克军问他的妻子陈玲玲。

陈玲玲抹了抹眼泪,点头说:“是啊,这都四天了!”

张克军弯下腰,去摸管管的脸。

“管管,”张克军说,“你不饿吗?你不累吗?”

管管照例翻了翻眼皮,又埋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墙壁。

张克军叹息了一声,顺着管管的眼睛,去看前面那堵墙,墙上是一幅张克军自己拍摄的摄影作品,题目叫《屏风里的春天》。照片拍的是大山里的一座山村,春天的傍晚,岚气升起,几间粉墙黛瓦的民居隐在山腰,近处是一条小溪,一枝开得正艳的映山红斜伸到溪涧边,画面中最重的一笔是村前的一棵大枫杨树,枝叶纷披,枝干高入云空,几只归鸟在粗大的树冠上盘旋。

张克军看看照片再看看管管,他心有不甘地又喊了一句:“儿子?儿子!”

管管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玲玲又哭泣起来,她再次说:“你还犹豫什么?走吧,快走吧,现在就走吧,他才七岁啊,四天没吃了,他撑不到明天了!”

张克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看着始终平静如佛的管管,再看看哭哭啼啼的陈玲玲,他不禁一阵晕眩,也许,家里这时反倒管管才是最正常的一个了。

见张克军不表态,陈玲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张克军,管管要是死了,你让我也死了吧,我也不活了!”

张克军蹲到陈玲玲身边,劝说道:“去屏风里也不是个办法呀,他今天要去屏风里,明天假如要去月球呢,你怎么办?你别哭了,老丁晚上就能从美国飞回国内,再试试我托他带来的新药吧。”

“不,不吃药,我要去屏风里。”

张克军与陈玲玲一起怔住了。

陈玲玲立即止住了哭泣,泪水挂在脸上也顾不得擦,她问张克军:“是管管在说话?刚才?”

张克军疑惑地说:“我也听见了,奇怪,奇怪!按道理说,不可能啊!”

“不,不吃药,我要去屏风里。”

这一回,张克军和陈玲玲听到了,听清楚了,这一连串的三个短句的的确确是从管管的嘴里发出来的。

陈玲玲扑到了管管的身上,搂着他,捏着他全身上下,好像刚才的话语是从他身上另外的部位冒出来似的,她叫着:“管管,是你说的吗,刚才?你终于说话了!你多了不起啊,你说了三句,不,你一共说了六句!太好了,太棒了!”陈玲玲亲吻着管管的脸蛋:“你能再说三句吗?”

管管却又不再说话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走,去屏风里!”张克军一下子站了起来说。

从罗城到瓦县,一千一百公里,现在是农历腊月廿八,张克军上网一查,根本无法买到任何车票,他一咬牙,对陈玲玲说:“开车去!”

陈玲玲有点担心地说:“那么远,开车,行吗?”

张克军这时候却突然有了信心:“行!”他指着管管对陈玲玲说:“你看,管管竟然一下子开口说了好几句话,说明他还有希望,可能并不是自闭症,对,一定不是,一个自闭症孩子是不可能对一个人一个地方那么留恋的,嗨,我怎么这么混蛋啊,早应该想到这一点啊,走,走,走,收拾收拾,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陈玲玲回过神来,连声说:“好呀,好!”她回到卧室里收拾衣服之类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对张克军喊:“你带点烟酒之类,大过年的去兰姨家可不能空手啊!”

张克军应道:“知道了!”

简单收拾了一番,张克军一家下了楼,上了车,张克军开车,后排坐着妻子陈玲玲和儿子管管,一家人像是回老家过年一样。张克军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一踩油门,车子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