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午的时候,父亲在修理一只断了柄的大铁锤,阮和刚则去了一趟镇上。他买了点卤好的猪头肉,又剁了几斤新鲜羊肉,打了一壶粮食酒,回到父亲的打铁铺里,炖上羊肉汤,又炒了几个小菜。
傍晚时分,阮和刚将小方桌搬到打铁铺前的大堤上,摆好了碗筷和酒菜,和父亲一起吃晚饭。西天上的晚霞从绛红变成了深紫,又慢慢黯淡至青灰,最后彻底成了一片粉白,一弯细细的月牙静静地挂在了大叶杨的树梢上。
父亲尝了一口猪头肉,问:“是老安家的?”
阮和刚点点头,给父亲和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父亲摇头说:“不行了,老安家的猪头肉没有以前的好吃了。”
阮和刚说:“现在猪种不行了,现在是杂交猪,不是以前咱淮河的淮花猪,皮薄肉香。”
父亲说:“是的,想想也是,现在人都跑到城里去,不种田不养猪,吃的却比过去多多了,不搞这些快生快长的杂交稻、杂交猪又能怎么搞呢?”
阮和刚笑笑说:“是的呢,爹,就是这么个理。”他端起酒杯和父亲喝了一口。放下酒杯,他想说什么,嘴唇抖了两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阮和刚已经三年没有回庄子里了,从合肥回到庄里也不过三百多公里的路,他觉得有点愧对父亲。
四年前,母亲去世,阮和刚带着老婆和儿子回来了一次,才办完了丧事,他一家子便又急急回到合肥城里。他在洗车行里洗车,他老婆在菜市场站店,儿子在装修公司搞水电安装,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不了长假的。临走的那天早晨,他对父亲说:“要不,家里这就一把锁锁了,你也搬到合肥去吧,在合肥不做事也行,要做事,随便捡捡破烂也比在庄子里强,打铁铺就不要说了,家里那几亩地里折腾出花来也搞不了几个钱。”可是父亲不仅没有答应,还对阮和刚说:“刚子,我不去城里,我准备打一个东西,要是我一个人打不起来,你抽空回来帮我一把。”阮和刚那次也问父亲到底要打一个什么物件,父亲也回答说:“到时你就知道了。”据庄里人说,父亲在他们走后,就搬到了打铁铺,一个人天天琢磨着要打一个东西。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年,阮和刚和往年一样,带老婆和儿子回老家过年。母亲走了,他觉得不管怎么样,不能丢下老父亲一个人在家不管。可是等他们回到家,家里却是铁将军把门,打开屋门,屋子里结满了蜘蛛网,八仙桌上灰尘积了有几寸厚,灶也冷锅也冷,这也就罢了,阮和刚带着一家人又是打扫卫生,又是置办过年的年货,父亲却一点不领情,整天待在打铁铺里不回家。除夕夜喊父亲回家吃团圆饭,喊了三回,父亲才嘟嘟囔囔地回家来,匆匆扒了几口饭,他就又回打铁铺了,他说他要琢磨他要打的那个物件。这让阮和刚彻底寒了心,从那以后,一连几年他都没有回家。他也觉得父亲恐怕真是脑子坏了。
阮和刚几年不回庄来,除了父亲的因素,还有一点就是,儿子谈了个对象,谈了三年了,却一直没有办成结婚仪式,原因是女方家要求阮和刚家必须在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姑娘才能过门。这也是现在的行情和规矩,可一套房五十多万,年年挣钱的幅度都没有房价涨得快,这愁坏了阮和刚。阮和刚其实一开始是不同意给儿子在县城买房的,他有他的打算,他认为在县城花那么多的钱买个巴掌大的地方,太不划算了,有手头这些钱,回到庄子里,起一座小洋楼,能盖得比金銮殿还漂亮呢,为什么要借债硬撑着待在城里?他这样坚持了一阵,可是到底耐不住儿媳妇那边的催逼。儿子也跟他说:“为什么要待在城里?我们现在不都是待在城里了吗?”阮和刚老婆甚至更直接地说他,“现在还让你回去打铁你乐意吗?你都不落单了,年轻人能乐意?将来你孙子出世了长大了,他能乐意回到庄子里去住?”老婆文化不高,说起话来还真跟打铁一样,一锤子一锤子砸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也只好同意了这个条件。为了实现买房的目标,他和老婆省吃俭用,过春节也不舍得休息,因为那几天工资高,钱也好挣,冲着那外快,他就一连三年过年都没回来。每年除夕夜,他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总是说他在琢磨着打一个物件,然后就挂了电话。父亲再没有说让阮和刚回去帮他甩大锤子,当然,他即便是说了,阮和刚想自己也不会赶回去的,他想父亲一个老人,做荒唐事也就罢了,自己可不能再让庄子里的人看笑话了。
阮和刚看着父亲,不好说什么,便又喝了一口酒。这时,小南风从平原上吹过来,大叶杨又哗哗哗地响,玉米地里的土狗子也开始鸣唱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夜色里,彼此看不清眉目神情,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团轻雾。
父亲突然说:“刚子,我告诉你,我要打一把好剑器。”
阮和刚说:“剑?铁剑?”
父亲说:“嗯,我打了一辈子铁器家伙,临老了,我要打一把物件给自己。”
阮和刚说:“为什么是剑呢?你也没打过剑啊?”
父亲说:“我当年学打铁出师时,我师父是送过我一把好剑的,可惜大炼钢铁时被收走了,可是我一直记得那把剑的样子,那样子我闭了眼都想得出,我一定要打一把那样的剑。”
“你都打了多长时间了,还没打好?”阮和刚问。
“一把真正的好剑没有几年时间是打不好的。”父亲又喝了一口酒,“我打了废,废了打,到现在还没有打成功,所以以前我一直不对你说我要打个什么样的物件,不过,我估计我快要成功了,这一回我有信心。”
阮和刚说:“怎么有信心了?”
“这些年我试了很多回了,应该能成,再说,你终于回来了呀。”父亲说。
阮和刚吃了一惊,“跟我回来了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你在家里待几天,帮我甩大锤,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只能敲中号锤,不带劲,还是大锤甩得开。你看这次我准备得非常妥当,炭是好木炭,铁也是好精钢铁,连淬火的水也换了南山的清泉水,又有你帮着,能成!”
阮和刚心里动了一下:“是不是这把剑打成功了,你就不再打铁了?”
父亲说:“是的,这把剑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一件铁器家伙。”
阮和刚轻松起来,他没想到,他一直不好向父亲说的那件事这么快就有了解决的办法,他高兴地说:“好,爹,我帮你甩大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