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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运气好,你运气总是那么好!”当天晚上,采访完老头,当我睡在豹坞里村部接待室那张架子床的上铺时,我对下铺的吴晓明说,“你怎么总是碰到好事呢?”
吴晓明和我是大学同学,当年我们在大学公寓就是睡的上下铺。论专业课成绩,我比他好多了,可是,他一毕业就考进了本县的公务员,据说本来他笔试成绩达不到面试分数要求,后来,那个笔试第一的放弃了面试,他得以递补,而在面试时,考官出的一道大题目恰好是他头天晚上无意中翻书见到的,于是一举中的,成了一名幸福的公务员。而我呢,凭着一股子心高气傲,进了省里的一家媒体,媒体这些年越来越不好混,工作强度大,采访任务重,经常没日没夜地加班,忙得苦兮兮的,却没有多少收入。而公务员却旱涝保收,吃香喝辣,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还不算,吴晓明到县里后,又认识了县领导的女儿(偏偏这位县领导的女儿还长得挺漂亮),结婚时,连房子都是老丈人准备好的。有了这样的背景,吴晓明先是从先前的那家冷门单位调到了县委办公室,做秘书、科长、副主任,眼下正在积极谋划主任一职,据说可能性很大,这不,他这一次下派到豹坞里来挂职村支部第一书记,就是为这个升迁做铺垫的。他要往上升,得要有基层工作经历,挂职书记是最好不过了,时间不长,也就两年,得到的关注却不少,只要做出一点成绩,那就是在个人政治履历上增添了光彩的一笔。
这些都是吴晓明那天到省城来找我时,我请他在楼下小酒馆喝了一件啤酒后,他大着舌头对我说的。这把我嫉妒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下这家伙一只耳朵,但他酒喝高了,却还不忘记找我的事,他一再强调,这件事他要是办成了,很可能在县里、市里扔下个大炸弹,有可能直接破格提拔到副处,他老丈人快要退休了,很有一种危机感,已经提前布局把他这个女婿的后面的路都谋划好了。
吴晓明说的事就是那个鸟事。
吴晓明对我说,他是一个月前才到豹坞里村挂职管事的,这是全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村,到那里去,是因为老丈人认为,一个地方越是贫穷就越是容易出成果,越是偏僻也就越显出他的奉献精神,不过,说是那样说,真到了村里,他还是头疼。这地方要资源没资源,要产业没产业,除了山还是山,山上的树木倒是多,但是现在封山育林,再大的树也不给砍,况且就是能砍也找不到人将大树从山上运下来,村里的劳动力全都跑到外面的城市里去了,道路又不畅通,一条机耕路歪歪扭扭像鸡肠子,全村两个村民组,一个是村部所在地豹坞里村民组,最里面的一个鸟坞里村民组连电都是两年前才架通的,这破地方要想改变,该从哪里下手?
吴晓明到村里后的第二天早上,端着茶杯蹲在溪水前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突然看到对面竹林里飞过几只白色的大鸟,轻盈若雪,落到溪沟那边饮水,长颈细身,步态优雅,真漂亮,他愣了一会儿,悄悄拿起手机准备拍照,刚要起身,那几只鸟像明星发现狗仔队般,立即腾空飞起,隐身到竹林里去了。
吴晓明只拍到了它们的模糊的背影,他反复看那些鸟影,然后逮到来洗菜的老太太问:“这是什么鸟?”
老太太看了一眼,说:“这个哦,白山鸡。”
“多么?”吴晓明又问。
“多。”老太太低头洗菜说,“以前多的是,中间有一段时间少了,现在又多了,这东西早晚都喜欢到溪边喝水。”
“哦。”吴晓明说,“说明现在生态好了。”他边说边赶紧在手机上百度“白山鸡”,并没有搜索到。
这天傍晚,吴晓明早早趴在溪边的一篷茅草窠边,盯着对面竹林。老太太没有骗他,果然,那一群鸟又飘飞到溪边,跳芭蕾舞一般,在溪水边啄饮。吴晓明连续拍了几张后,又拉近焦距,拍特写。这鸟还是很警惕,吴晓明稍稍弄出了一点声响,它们就飞快地逃走了。
吴晓明立即在朋友圈里发布了这些鸟照片,并询问这是什么鸟。很快,点赞一片,有个大学生物系的教授发来一段资料,说这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2012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又有一个老学究介绍说,这白鹇鸟在过去可是朝廷五品文官朝服补子上绣的规定图案,寓意为“贤”;还有一个文史专家摘录了李白的一首诗,说李白写过一首《赠黄山胡公求白鹇并序》,诗曰:“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
总之,朋友圈的反响太热烈了,热烈得出乎吴晓明的意料,有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断地发问:这是在哪儿?能不能拍摄到这仙鸟?
吴晓明没有急着回答朋友圈里的问题,接下来几天,他什么事也不干,天天拿着相机去拍白鹇,这地方白鹇确实不少,他发现了好几个鸟群,但这些鸟不太好拍,它们非常机警,只要稍发现人的动静就立即玩消失。
吴晓明拍了一大堆照片后,脑子里的想法渐渐成形。周末,他回到城里,在老丈人家吃了饭,然后向这位领导汇报了他的想法。老丈人听了后,先是闭眼不语,摇头晃脑,突然,一拍大腿说:“好!这个主意好!四两拨千斤!做工作就要有这种巧劲!”
老丈人都说好,那是真的好!吴晓明立即回到豹坞里开始着手实施他的鸟计划。他找来村干部,宣布了几条,第一条,以后不准叫那白色鸟“白山鸡”了,那太土了,得叫“白鹇”;第二条,任何人都不准打白鹇;第三条,村里出钱买玉米粒,让护林员老叶每天在八岭脚那个地方定点定时投喂白鹇,喂的时候必须吹哨子。为什么在八岭脚呢?那个地方平坦,白鹇也不少,利于观赏、拍照,等到白鹇喂熟了,就开始着手举办中国白鹇摄影大赛,以及创建“中国白鹇之乡”。“这两件事干成了,你们那些捂在家里卖不掉的黄姜、红茶、薏仁米等乱七八糟的山货还愁卖不出去?不但卖出去,价格还要翻倍,城里人好糊弄,你不卖得贵他还不舒服呢!关键是打响白鹇之乡品牌,把城里人引进来,然后就坐在家里收钱了。”吴晓明对村干部说。
吴晓明一番鼓动,把村里的人说得心动了。一早一晚,在八岭脚那个地方,老叶吹着铁皮哨子扔玉米粒,引来许多人埋伏在茅草丛里围观,但白鹇鬼精,有点富贵不能淫的做派,远远地探了探头,就又走了。老叶连着吹了半个月,玉米粒在地上积起了一浅层,那些白鹇就是不沾边,倒是麻雀斑鸠们发现了好地方,呼啦啦地飞来了,起劲地啄食着。吴晓明赶走了那些埋伏围观的人,让老叶又坚持了半个多月,结果,那些白鹇干脆连面都不露了,集体移民了。
吴晓明急得一嘴燎泡,脾气也变大了,那天开村干部会时,他冲着迟到的鸟坞里村民组组长齐继发一顿臭骂,骂得齐继发两只眼睛直往天上翻。等到会议结束了,别人都散了,齐继发上前说:“吴书记,听说你在喂白山鸡?”
吴晓明两眼一瞪说:“什么白山鸡?白鹇!”
齐继发说:“吴书记,白鹇这野鸟是喂不家的,不过,它是可以喊出来的。”
吴晓明说:“喊?怎么喊?”
齐继发说:“有人会喊,就在我们鸟坞里,他是祖传的,一喊,几百上千只白鹇就出来了,就像是他家养的一样。”
“那你也不早点跟我说!”吴晓明拉起齐继发就走。
“这事要是坐实了,那就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一个中国最基层挂职干部将因此载入史册,当然,你这个记者也将一夜成名。”吴晓明兴奋地对我说,又喝下了一大口啤酒。吴晓明沉醉在省城街头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真没想到,鸟坞里那个鬼地方,竟然隐藏着一项不为世人知晓的世界级非遗。
听了吴晓明的介绍,我当时就断定,这也太玄幻了,不是吴晓明的臆想,就是那个齐继发在发癫。我说:“吴副主任,你是不是想升官想疯了?有这么玄乎的事吗?看来权欲确实会让人变得弱智啊。”
吴晓明认真地说:“应该是真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看到过,你要说是撒谎,不可能一个村的人都撒谎吧,况且,山里人多老实啊,你让他们撒谎他们都不会呀,不管怎么样,你就和我去看看吧。”
吴晓明说他找那老头可是费劲了,那天他在齐继发的带领下,走了二十里山路,翻过一座山岭,才在一个山洼洼里找到了传说中会喊白鹇的那个老头。
老头正在门口的山芋地里扎稻草人。他烟瘾很大,烟一支接着一支,纸烟头上的烟灰长时间也不掉落,吸到海绵嘴那里了,才瓜熟蒂落般掉下,他身上的衣服被烟灰烫得一个洞接一个洞,像一张破渔网。他的稻草人扎得很像,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两只手上还扎上了红飘带,迎风飘舞,作驱赶状。“野猪太多了。”老头很无奈地指着脚下的山芋地,“这害人的东西政府还不给打,说打了还要坐牢,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人还不如野猪了?”
老头听说要喊白鹇,他连连摆手,对齐继发说:“不是喊白鹇,那是祭贤,祭贤者的,一年里只有在冬至或者是族里做大事时才祭的,现在不年不节的,不是时候呀。再说,祭贤要准备啊,要做香,做一盘香至少十天工吧,都几十年没祭过了。”
老头说了一大堆理由,把一根纸烟的烟灰都说脱落了,就是不想干。吴晓明说:“这样,只要你祭成功了,喊出白鹇了,我给你一千块钱,不,我现在就给你一千块钱,你去准备做香。”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钱,数了十张递给老头。
老头看着那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又吸了一口,头一歪,伸手把钱取过去了。
吴晓明就是在老头收了他钱的那天,匆匆赶到省城找我来的。他说:“这次处女演,我就找你这个大记者独自见证。”
于是,十天后,我按照和吴晓明的约定,一个人带着高清摄像器材来到豹坞里村,又进入鸟坞里,看到了那精彩绝伦的一幕。此时,我已经把自己定义为,全世界第一个亲眼见证古老的“祭贤鸟舞”的新闻记者。